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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诗词写作教程 第三编 词说

作者:徐晋如         发布时间:2013/4/21 8:58:11         人气:3195次

                       大学诗词写作教程-6

                                 徐晋如

        第三编 词说

 第十一章 填词概说

词,初名曲子、曲子词,又叫倚声,后来也被称作是长短句、诗馀等。这种种的称呼可以分为两类,前一类强调的是词与音乐的关系,是从本源上说的,后一类则强调的是它是一种“调有定字,字有定声”的独特的格律诗体,已非词之为体的本义,乃遵循着一种参照诗体而建立起来的新传统。

从音乐文体的角度来说,词原是配合隋、唐燕乐而创作的歌辞。李清照《词论》云:

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茸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有押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

根据众多研究词乐的学者的推定,凡合乐的词,其声律之讲求,远非诗体所可比拟。北宋柳永、周邦彦,南宋姜夔、吴文英、张炎都是这方面的行家。后世填词家,不懂词乐,遂取前辈词作,一一参照,订出平仄,是名词谱,实际上这已经是把词当作“句读不葺”的诗——也就是长短句,并不是倚声填词了。懂词乐的词人,不仅考虑平上去入四声,还得根据音乐来搭配声纽的发声部位,及字的清浊、轻重等来下字。故而李清照才说“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

词最早既是为了配合演唱,便于流行,其描写的情感,一般就是抒写众人之情,如北宋柳永、周邦彦,其情感往往失之于浅,正如今日的流行歌曲,尽管也有曲词雅顺,典丽精工者,然而那绝不是诗;而一旦词与音乐剥离开来,它就有可能成为词人抒写个人情感的工具,那它就当之无愧地成为诗中的一员了。所以,词乐的衰微,对于词乐本身,的确是一件很可遗憾的事,然而对于词这一文体而言,却是一件可幸的事。正因为此,词体才能在有宋一代大放光芒,成为与唐诗并驾齐驱的一代之文体。

词之为体,历来有婉约与豪放之说,以为婉约为正,豪放为奇,或曰婉约为尊体,豪放为破体,是以诗为词,然诸说皆未得大旨。实则词体风格多端,又岂是婉约与豪放所能穷尽,如姜夔词,以健笔写柔情,你说是婉约还是豪放?如果一定要作二元的划分,我认为不如将词划分为写众情之词与写个人之词二大类。写众情之词,是恪守词体本源的作家。其代表人物有五代的冯延巳、北宋的欧阳修、柳永、周邦彦等。他们所抒写的,是人人心中所有之情,其写作目的,并不在表现个体的生命意志,而是为了当筵侑歌,故其词美则美矣,终觉不够真切感人。当然,这些作家,也有一些抒写个人身世的作品,但其主流之作,仍是写众情。到了后来,词人开始意识到词也应像诗一样,是为了抒写个人之情,宣泄个体的生命意志,这才使得词有可能成为具有永恒文学价值的诗。读词、学词,如能区别众情与个人之情,也就自然懂得哪些是徒有浮华,哪些才是真正的文学经典。

具体到宋词的艺术风格,詹安泰先生曾归纳为真率明朗、高旷清雄、婉约清新、奇艳俊秀、典丽精工、豪迈奔放、骚雅清劲、密丽险涩等派。[1]又就词的修辞与作风,划分为拙质、雅丽、疏快、险涩四类。[2]学者可于日常读词过程中,择其与个人心性最切近者,用心揣摩,专力模仿,日积月累,自然有得。此后则应转益多师,融会各家,以自成面目。

每一首词,都有词牌。词牌即词调名,也就是一首词所依附的乐曲名。词调的产生,据宛敏灏先生归纳,约有以下六个主要来源:

(1) 截取隋、唐的大曲、法曲或引用琴曲。例如《伊州令》、《婆罗门引》、《剑器近》、《石州慢》、《霓裳中序第一》、《六州歌头》、《水调歌头》、《法曲献仙音》、《醉翁操》、《风入松》、《昭君怨》等。

(2) 由民歌、祀神曲、军乐等改变的,例如:《竹枝》、《赤枣子》、《渔歌子》、《二郎神》、《河渎神》、《江神子》、《征部乐》、《破阵子》等。

(3) 从国外或边地传入的。例如:《菩萨蛮》、《苏幕遮》、《普赞子》、《蕃将子》、《八声甘州》、《梁州令》、《氐州第一》等。

(4) 宫廷创制:有的出于帝王,如《水调》、《河传》、《破阵乐》、《雨霖铃》、《燕山亭》;有的出于乐工,如《夜半乐》、《还京乐》、《千秋岁》等。

(5) 宋大晟乐府所制。例如:《徵招》、《角招》、《黄河清》、《并蒂芙蓉》、《五福降中天》等。

(6) 词人自度(制)曲。如姜夔的《扬州慢》、《淡黄柳》、《惜红衣》、《凄凉犯》和《长亭怨慢》等。[3]

词最早是没有题目的,词牌本身就是题目,也就是说词的文辞必和词牌有关联。然而后来词剥离了音乐后,词牌和词的文辞之间,就不一定要有关联了。又词牌中往往有令、引、近、慢等字眼,如《浪淘沙令》、《青门引》、《祝英台近》、《石州慢》等,这些名词,是与词的节拍有关的。

每一个词调,都有它所归属的宫调。宫调是由七音、十二律构成的。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叫做七音,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叫做十二律,七音是唱声的高低,十二律则是音阶的高下。以宫音乘十二律名曰宫;以其他六音乘十二律谓之调。宫凡十二,调凡七十二,合称八十四宫调。凡一首曲子属于何宫何调,则看其板落于何音。古人讴曲,有板眼之说,今京剧亦有之,板即强拍,眼是弱拍。板所落之音,名为煞音,煞音如为宫音,且此宫音对应于黄钟律,则为黄钟宫,馀者自可类推。唐宋燕乐,只用宫、商、徴、羽四音为煞音,用律亦仅用黄钟、太簇、姑洗、仲吕、林钟、南吕、应钟七律,故燕乐为二十八宫调。洎自南宋,则仅用十九调,是为七宫十二调。宫调与声情有关,一个词调可以入不同的宫调,则其表现的声情亦不相同。《雍熙乐府》论宫调声情云:

黄钟宫宜富贵缠绵,正宫宜惆怅雄壮,大石调宜风流蕴藉,小石调宜旖旎妩媚,仙吕宫宜清新绵邈,中吕宫宜高下闪赚,南吕宫宜感叹伤婉,双调健捷激枭,越调宜陶写冷笑,商调宜凄怆怨慕,林钟商调宜悲伤宛转,般涉羽调宜拾掇坑堑,歇指调宜急并虚揭,高平调宜涤荡滉漾,道宫宜飘逸清幽,宫调宜典雅沉重,角调宜呜咽悠扬。

然而后世填词家,大多已不遵循此理,因为写词已经不再是为了演唱娱耳,却是和其他诗体一样,为了抒写生命。

今天我们填词需要参照以平仄律为基础的词谱,是为了表示对格律诗传统的尊重和敬畏,而不是为了合乐可歌。

常见的词谱有《钦定词谱》、《词律》、《白香词谱》等,《钦定词谱》是官修的词谱,收罗最广,而舛误多于《词律》。《白香词谱》收谱最少而最粗疏。龙榆生先生的《唐宋词格律》是目前比较好而且比较方便使用的一种。

按谱填词,需要注意者有如下数端:

一、词中有领字,有逗,为诗中所无。

词中领字,有一字领、二字领、三字领。一字领如柳永《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渐”字一直领到“残照当楼”。二字领,如秦观《八六子》:“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三字领,如秦观同阕“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销香减”。一般一字领的字都用去声。

词中用逗,乃在意思相连,而语气略作停顿之处,如史达祖《双双燕》:“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宋徽宋《宴山亭》:“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凡逗之处,必上下文连在一起始为一完整句子,然而在语气上,却又有一停顿。

二、词中对仗与诗不甚相类。

词中对仗,只求字面与句意成对仗,至其平仄,因为词谱有一定不易之规定,所以往往会出现平声与平声、仄声与仄声的对仗,而且很多时候会出现出句收平声尾,对句收仄声尾的情形。这些在诗中绝不允许的情况,在词中却是很正常的。比如张炎的《绮罗香》“正船舣、流水孤村,似花绕、斜阳芳树”,“舣”与“绕”,是仄声和仄声对仗,“孤村”对“芳树”,上句收平,下句收仄。又如他的《高阳台·西湖春感》:“接叶巢莺,平波卷絮”。甚至有时候词中对仗时不避同字,如苏轼《水调歌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李清照《一剪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4]又词中往往用鼎足对,如“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苏轼《行香子·过七里滩》)扇面对,如“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

三、原词如韵脚押入声字,一般也得照例押入声字。

入声宜于悲凉激越之情绪,如《桂枝香》、《石州慢》等例用入声。对于知音者来说,词中入声字与平声字可以互代,故原本押入声韵的《满江红》,会有平韵一体,而《声声慢》原押平声韵,李清照却变为押入声。

四、注意去声的运用,另原词去上二声连用之处,原则上亦须照办。

沈义父《乐府指迷》曾指出“去声字最为紧要”,万树《词律·发凡》中更说:“名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他指出:“三声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则独异。故余尝窃谓论声虽以一平对三仄,论歌则当以去对平、上、入也。当用去者,非去则激不起。用入且不可,断断勿用平上也。”古人在一字领处一般用去声,前已述明,又在韵脚后的一句,其第一个字即使不是领字,也以用去声为美听。因为在歌唱时去声最适宜发调。如姜夔《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归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另外,如果韵脚是平声字,韵脚前的字在词谱上规定用仄字,那么这个仄声字也以用去声字为佳。如陆游《恋绣衾》:

不惜貂裘换钓篷。嗟时人、谁识放翁。归棹借、樵风稳,数声闻、林外暮锺。幽栖莫笑蜗庐小,有云山、烟水万重。半世向、丹青看,喜如今、身在画中。

四声中去声激厉劲远,其腔高,上声舒徐和软,其腔低,故词中去上不得互代。又凡去声与上声连用,最为美听。填词时需要注意。兹举周邦彦《花犯》一首为例: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宴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五、凡是原词中习惯叠字的地方,也得照叠。

如陆游《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又如韦应物《调笑令》: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六、三叠的词,须注意双拽头。

词分单调、双调、三叠、四叠。三叠词中,如果前两叠比较短,并且句法完全相同,就叫做双拽头。这样的词如:

瑞龙吟

周邦彦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笑,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曲玉管

柳永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栏久。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秋宵吟

姜夔

古帘空,坠月皎。坐久西窗人悄。蛩吟苦,渐漏水丁丁,箭壶催晓。

引凉颸、动翠葆。露脚斜飞云表。因嗟念,似去国情怀,暮帆烟草。

带眼销磨,为近日、愁多顿老。卫娘何在,宋玉归来,两地暗萦绕。摇落江枫早。嫩约无凭,幽梦又杳。但盈盈、泪洒单衣,今夕何夕恨未了。

要掌握词的断句,最好的办法是找一部未经标点的古人词集,先就己意加以标点,然后再对照词谱,看哪里错了,标上记号。过些时,再重新标点一遍,然后再对照一遍词谱,直至不再犯错。

词的句式参差,不同与诗,词的体性也与诗有甚大分别。王蛰堪先生说:“诗若苍颜老者,孤灯独坐,虽葛巾布服,眉宇间使人想见沧桑,谈吐挥洒,不矜自重,不怒自威。词犹美艳少妇,微步花间,风姿绰约,虽钗钿绮服,使人想见玉骨冰肌,顾盼间隐然怨诉,徒有怜惜,可远慕而不可近接焉。”   [5]词不但与诗有分界,与同为音乐文体的曲又自不同,宛敏灏先生说:“诗贵温雅,故多用朴素的文言。曲尚尖新,故时采聪俊的口语。其上不似诗、下不类曲的清辞丽句,则是词中常见的语言。”  [6]缪钺先生归纳了词不同于诗的四个特征如下:

一曰其文小 诗词贵用比兴,以具体之法表现情思,故不得不铸景于天地山川,借资于鸟兽草木,而词中所用,尤必取其轻灵细巧者。是以言天象,则“微雨”“断云”,“疏星”“淡月”;言地理,则“远峰”“曲岸”,“烟渚”“渔汀”;言鸟兽,则“海燕”“流莺”,“凉蝉”“新雁”;言草木,则“残红”“飞絮”,“芳草”“垂杨”;言居室,则“藻井”“画堂”,“绮疏”“雕槛”;言器物,则“银釭”“金鸭”,“凤屏”“玉钟”;言衣饰,则“彩袖”“罗衣”,“瑶簪”“翠钿”;言情绪,则“闲愁”“芳思”,“俊赏”“幽怀”。即形况之辞,亦取精美细巧者。譬如亭榭,恒物也,而曰“风亭月榭”(柳永词),则有一种清美之境界矣;花柳,恒物也,而曰“柳昏花暝”(史达祖词),则有一种幽约之景象矣。此种铸辞炼句之法,非但在文中不宜,即在诗中多用之,犹嫌纤巧,而在词中则为出色当行,体各有所宜也。因此,词中言悲壮雄伟之情,亦取资于微物。姜夔过扬州,感金主亮南侵之祸,作《扬州慢》词曰:“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又曰“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废池乔木”、“波心”、“冷月”,均微物也。姜夔痛南宋国势之日衰,曰:“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八归》)“啼鴂”亦微物也。辛弃疾之作,最为豪放,其《摸鱼儿》词,痛伤国事,自慨身世,而其结句云:“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仍托意于“危栏”“烟柳”等微物,以发其激宕怨愤之情,盖不如此则与词体不合矣。今更举一例: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秦观《浣溪沙》)

此词情景交融,珠明玉润,为秦观精品。今观其所写之境,有“小楼”,楼内有“画屏”,屏上所绘者为“淡烟流水”,又有“宝帘”,挂于“小银钩”之上,居室器物均精美细巧者矣。时则“晓阴无赖”,“轻寒漠漠”,阴曰“晓阴”,寒曰“轻寒”,复用“无赖”“漠漠”等词形容之。楼外有“飞花”,有“丝雨”,飞花自在,而其轻似梦,丝雨无边,而其细如愁。取材运意,一句一字,均极幽细精美之能事。古人谓五言律诗四十字,譬如士大夫延客,着一个屠沽儿不得。余谓此词如名姝淑女,雅集园亭,非但不能着屠沽儿,即处士山人,间厕其中,犹嫌粗疏。惟其如此,故能达人生芬馨要眇不能自言之情。吾人读秦观此作,似置身于另一清超幽迥之境界,而有凄迷怅惘难以为怀之感。虽李商隐诗,意味亦无此灵隽。此则词之特殊功能。盖词取资微物,造成一种特殊之境,借以表达情思,言近旨远,以小喻大,使读者骤遇之如在耳目之前,久诵之而得隽永之趣也。

二曰其质轻 陈子龙论词曰:“其为体也纤弱,明珠翠羽,犹嫌其重,何况龙鸾。”盖其文小,则其质轻,亦自然之势也。诗词非实物,固不能以权衡称量,然吟讽玩味之,其质之轻重,较然有别。且所谓质轻者,非谓其意浮浅也,极沉挚之思,表达于词,亦出之以轻灵,盖其体然也。兹举例以明之。亲友故旧,久别重逢,惊喜之馀,疑若梦寐,此人之恒情。杜甫《羌村》诗叙乱后归家之情曰:“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衣。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欷嘘。”结句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意沉痛而量极重,读之如危石下坠。至如晏几道《鹧鸪天》词,叙与所欢女子久别重遇,则曰:“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其情与杜甫《羌村》诗中所写者相似,而表达于词,较杜之诗,质量轻灵多矣。惟其轻灵,故迴环宕折,如蜻蜓点水,空际回翔,如平湖受风,微波荡漾,反更多妍美之致,此又词之特长。故凝重有力,则词不如诗,而摇曳生姿,则诗不如词。词中句调有修短之变化,亦有助于此。

三曰其径狭 文能说理叙事,言情写景;诗则言情写景多,有时仍可说理叙事;至于词,则惟能言情写景,而说理叙事绝非所宜。此虽因调律所限,然与词体之特性亦有关系。苏轼,辛弃疾为运用词体能力最大者,苏词有说理之作,如: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满庭芳》)

辛词亦有说理之作,如:

蜗角争斗,左触右蛮,一战连千里。君试思,方寸此心微,总虚空并包无际。喻此理,何言泰山毫末,从来天地一稊米。嗟小大相形,鸠鹏自乐,之二虫又何知记跖行仁义孔丘非,更殇乐长年老彭悲。火鼠论寒,冰蚕语热,定谁同异。(《哨遍》)

读之索然无味,适足以证明其试验之失败。又经史子及佛书中辞句,皆可融化于诗,而词则不然。古书辞句,有许多不宜于入词者。辛弃疾镕铸之力最大,其词中,《论》、《孟》、《左传》、《庄子》、《离骚》、《史》、《汉》、《世说》、《文选》、李杜诗,拉杂运用,然如“最好五十学《易》,三百篇《诗》。”(《婆罗门引》)“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迟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牛羊下。”(《踏莎行》)终非词中当行之作。宋代词人多用李长吉、李商隐、温庭筠诗,盖长吉、温、李之诗,秾丽精美,运化于词中恰合也。六朝人隽句,用于词中,乃有时嫌稍重,故如李清照词用《世说》“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为恰到好处。此可以细参其轻重精粗之分际矣。盖词为中国文学体裁中之最精美者,幽约怨悱之思,非此不能达,然亦有许多材料及辞句不宜入词。其体精,故其径狭,王国维所谓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也。

四曰其境隐 周济谓吴文英词如“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斁,追寻已远。”言其境界之隐约凄迷也。实则不但吴文英词如是,凡佳词无不如是。若论“寄兴深微”,在中国文学体制中,殆以词为极则。诗虽贵比兴,多寄托,然其意绪犹可寻绎,阮籍诗言在耳目之内,意寄八荒之表,号为“归趣难求”。然彼本自有其归趣,特以时代绵远,后人不能尽悉其行年世事,遂“难以情测”耳。若夫词人,率皆灵心善感,酒边花下,一往情深,其感触于中者,往往凄送怅惘,哀乐交融,于是借此要眇宜修之体,发其幽约难言之思,临渊窥鱼,若隐若显,泛海望山,时远时近,作者既非专为一人一事而发,读者又安能凿实以求,亦惟有就己见之所能及者,高下深浅,各有领会。譬如冯延巳(或作欧阳修)《蝶恋花》词: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或谓其有“忠爱缠绵”之意(张惠言),或谓其为“诗人忧世”之怀(王国维),见仁见知,持说不同,作者不必定有此意,而读者未尝不可作如是想。盖词人观生察物,发于哀乐之深,虽似凿空乱道,五中无主,实则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读者但能体其长吟远慕之怀,而有荡气迴肠之感,在精美之境界中,领会人生之至理,斯已足矣。至其用意,固不必沾滞求之,但期玄赏,奚事刻舟。故词境如雾中之山,月下之花,其妙处正在迷离隐约,必求明显,反伤浅露,非词体之所宜也。[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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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宋词风格流派略谈》,收入《詹安泰词学论集》,汕头大学出版社1999年11月

[2] 《论修辞》,同上。

[3] 宛敏灏《词学概论》P4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7月第1版

[4] 以上论领字、逗、词的对仗,均见朱庸斋祖师《分春馆词话》卷二。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12月。

[5] 王蛰堪《半梦庐词话》电子本。

[6] 《词学概论》P10,同上。

[7] 缪钺《诗词散论》P5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1月1版。




               第十二章 词的句法、韵位和炼句


由于音谱的关系,词的句式参差不齐,故而相对于诗的齐整庄严,别有一种参差流转之美。诗以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为基本句型,词却从一字到十字句都有,即使是同字数的句子,词与诗也有差别。

诗中四字句,一般是二二句式,如“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手挥五絃,目送归鸿”。但词却有上三下一、上一下三和一二一的句式。上三下一句式如:

去年相送,馀杭门外,飞雪似杨花。(苏轼)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姜夔)

上一下三,如: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辛弃疾)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刘克庄)

在正常情况下,词中四言句应和诗一样,作二二句法,上三下一,上一下三都是词人不得已而进行突破。一二一的句法,在四字句中就更是罕见。当然,有一些四字句,实际上是领字加三字句,那就必须用上一下三句式,如“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苏轼《行香子》)一二一的句法,出现在《水龙吟》的结句,如“念征衣未捣,佳人拂杵,有盈盈泪”(苏轼)、“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辛弃疾)古人泰半这样写,以其句法奇崛矫健也。至于《双双燕》的开头,史达祖作“过春社了”,但别人并不如此用,因此不能算是通例。句法不是一成不变的,因为词归根结底是音乐文学,作词者只要节拍不误,文词当于何处断、何处连,自是甚为自由。比如同为《水龙吟》,苏轼就有“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样的结法。但今天音谱已失传,填词者不应妄改句法,须有名作可据,庶几可免失律之讥。

在长调中,如果两个四字句连在一起,往往对仗。四字句中第三句是字眼,十分吃紧。如:

稚柳苏晴,故溪歇雨。(周邦彦《西平乐·元丰初,予以布衣西上,过天长道中。後四十馀年,辛丑正月二十六日,避贼复游故地,感叹岁月,偶成此词。》)

虚阁笼云,小帘通月。(姜夔《法曲献仙音·张彦功官舍》)

枕簟邀凉,琴书换日。(姜夔《惜红衣·吴兴荷花》)

落叶霞飘,败窗风咽。(吴文英《法曲献仙音·和丁宏庵韵》)

断浦沉云,空山挂雨。(史达祖《齐天乐》)

五字句,一般是二二一或二一二的句法,这一点和诗没有分别,但有时候也用上三下二的句法,如“睡不成还起”(柳永《十二时》),“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姜夔《齐天乐》)。这些也可以认为都是词人故意为之。而用领字作上一下四句法,就是词中谱例所规定为必须遵守的了。如: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1]。(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到清明时候,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春风一半。(李元膺《洞仙歌》)

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秦观《望海潮》)

又酒趁哀絃,灯照离席。(周邦彦《兰陵王·柳》)

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六字句通常是上二下四或上四下二,特殊句法则有上一下五或三三句式。上一下五,也就是用领字。如:

过三十六离宫,遣游人回首。——姜夔《角招》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姜夔《暗香》

三三句式,又叫做折腰句,如:

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刘过《水龙吟》

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姜夔《长亭怨慢》

这种折腰句法,各种词谱往往用逗来标明,一般照了图谱填词,不太容易出错。

七字句,常用上三下四句法,在图谱里,就用逗来标明。如:

便胜却、人间无数——秦观《鹊桥仙》

不堪听、急管繁絃——周邦彦《满庭芳》

更能消、几番风雨——辛弃疾《摸鱼儿》

信劳生、空成今古——叶梦得《八声甘州》

此种句法,如多诵前人词作,自能举一反三。偶有上一下六的领起式,如“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秦观《八六子》),尤需注意。

八字句一般是上三下五,中间用逗,如“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柳永《八声甘州》)、“最堪爱、一曲银钩小”(王沂孙《眉妩》)。但也有以一字或二字领起的,那样就不能用逗分开了,如“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张炎《八声甘州》)、“正江涵秋影雁初飞”(辛弃疾《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过垂虹亭下系扁舟”(吴潜《满江红·送李御带珙》)、“应是良辰好景虚设”(柳永《雨霖铃》)皆是。八字句亦偶有用四四句式,中间作一逗,如“定知我今、无魂可销”(史达祖《换巢鸾凤》)。

九字句多数为上三下六,如“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柳永《倾杯乐》)、“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姜夔《琵琶仙》)。亦有上二下七者,如“惟有阮郎春尽不还家”(温庭筠《思帝乡》)、上六下三,如“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虞美人》)、上四下五,如“江阔云地断雁叫西风”(蒋捷《虞美人》)。

十字句,一般以上三下七组织句子,如“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辛弃疾《摸鱼儿》)。

张炎说:“词与诗不同,词之语句有二字三字四字至八字者。堆叠实字,读且不通,况付之雪儿乎。合用虚字呼唤,单字如正、但、甚、任之类,两字如莫是、还又、那堪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又却是之类。此等虚字,却要用之得其所。若能尽用虚字,语句自活,必不质实,观者无掩卷之诮。”(《词源》)词中很多较长的句子,其实就是虚字领起一个较短的句子。常用作领字的虚字如:

单字 只、漫、纵、奈、便、算、况、更、想、料、怕、看、记、问、怎、莫、正、念、叹……

两字 那堪、那知、漫道、况值、好是、莫是、试问、记得、纵把、争道、未许……

三字 更那堪、怎知道、君不见、倩何人、空负了、最无端、君知否、莫不是、且消受、都忘却、况而今、待分付、都付与……

另外,词例中有一个说法叫尖头句,这个概念也需要了解。顾名思义,所谓尖头句,就是四字句中上一下三的句法,五字句中上一下四的句法,六字句中上一下五或上二下四、七字句中上一下六或上三下四、八字句中上一下七或上二下六或上三下五的句法。词中凡是两个同字数的尖头句相连,都要对仗。是名尖头对。如“系长江舴艋,拂深院秋千”(杜安世《行香子》)、“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史达祖《绮罗香》)。

在词中,两句字数相同,一般都应成对仗,但也有可作对仗而不对仗的。比如《浣溪沙》词,一般上片前二句不对仗,而下片的前二句宜对仗,如薛昭蕴所作:

倾国倾城恨有余,几多红泪泣姑苏。倚风凝睇雪肌肤。 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藕花菱蔓满重湖。

《临江仙》则上片最后二句对仗,下片的最后二句宜不对仗,如: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絃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此事甚是精微,需要自己用心体会。这里,仅能举一些通常需要对仗的句子:

三字句如《鹧鸪天》的过片“从别后,忆相逢”(晏几道)。

四字句如《高阳台》的开头“接叶巢莺,平波卷絮”(张炎)。

五字句如《巫山一段云》的开头“古庙依青嶂,行宫枕碧流”(李珣)。

六字句如《破阵子》的过片“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辛弃疾)。

七字句如《满江红》“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姜夔)、《玉蝴蝶》“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艎”(柳永)。

三个三字句相连,有上偶下单,如《水调歌头》“济时心,忧国志,问穹苍”(吴潜);下偶上单,如同调“江山好,青罗带,碧玉簪”(张元干);三句连成对仗,此名鼎足对,如同调“酒须饮,诗可作,铗休弹”(刘过)。

三个四字句相连有上偶下单,如《倦寻芳》“香泥垒燕,密叶巢莺,春晦寒浅”(卢祖皋);下偶上单如《沁园春》“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刘克庄);三句连成对仗,如《醉蓬莱》“诗里香山,酒中六一,花前康节”(魏了翁)、《柳梢青》“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刘辰翁)。

四个三字句相连,有上下相连,如《上西平》“纷如斗,娇如舞;才整整,又斜斜”(辛弃疾);有四句连成对仗,如同调“唤莺吟,招蝶拍,迎柳舞,倩桃妆”(程垓)。

四个四字句相连,有上下对仗,如《风流子》“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张耒);有如骈文作交替对仗,即扇面对是也,如同调“砧杵韵高,唤回残梦;绮罗香减,嶂起馀悲”(周邦彦)。

词用领字者,领字后的对仗情况如下:

一领三字两句相连,如《大酺》“正夕阳闲,秋光淡”(方千里)。

一领三字三句相连,如《行香子》“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秦观)。

一领四字两句相连,如《解连环》“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张炎)。尤须注意一领四字的尖头对,如《临江仙引》“对暮山横翠,衬梧叶飘黄”(柳永)。此种尖头对为词中特有,绝不能作五言诗的句式。

一领四字三句相连,有上偶下单,如《扬州慢》“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姜夔);有下偶上单,如《木兰花慢》“记十载心期,苍苔茅屋,杜若芳洲”(李钰)。

一领四字四句相连,有上下对仗,如《沁园春》“唤厨人斫就,东溟鲸鲙;圉人呈罢,西极龙媒。”有如骈文作扇面对,如“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辛弃疾);另则是前后两两对仗,如“幸眼明身健,茶甘饭软,非惟我老,更有人贫”(陆游)。

一领六字两句相连,如《三台》“见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万俟咏)。

二领六字两句相连,如《八六子》“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秦观)。

在词中还有一种特殊的对仗,叫做长短对仗。如《绛都春》上片“叶叶暮喧,花露晨晞秋光短”,下片“旧色旧香,闲云闲雨情终浅”(吴文英)。这种对仗最易为人所忽视。

因词最早是筵前侑唱的游戏笔墨,古人也不甚看重,往往就用方言入韵。但正如乾嘉学派的学者们经常说的一句话:“始为之不易,后来者加详。”不能拿古人轻率的地方当作今天不守词韵的借口。词愈到后来,便愈往高雅醇厚的方向发展,词既已脱离了音乐,而成为一种新的诗体,我们便须把它看作一种传统加以敬畏。词的韵书,是总结前人的用韵情况,参酌异同而订出的标准,它不可能涵盖所有的词人用韵的情况,但却是各个时期、各个地域用韵情况的最大交集。词韵最通行者为清戈载《词林正韵》,作词用韵应当依之。

词不仅句法参差,用韵也远比诗复杂。粗略地分,一种是通首一韵,而另一种是一首多韵。通首一韵的,戈载在《词林正韵·发凡》中指出:

(一)词调之可押平韵、又可押仄韵者,押仄韵时宜用入声。如

[越调]《霜天晓角》、《庆春宫》 [商调]《忆秦娥》 [双调]《庆佳节》

[高平调]《江城子》 [中吕宫]《柳梢青》 [仙吕宫]《望梅花》、《声声慢》

[大石调]《看花回》、《两同心》 [小石调]《南歌子》

[仙吕调]《满江红》

兹举《霜天晓角》二首如下:

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范成大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 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蒋捷

(二)仄声调必须押入声者,如:

[越调]《丹凤吟》、《大酺》 [越调犯正宫]《兰陵王》

[商调]《凤凰阁》、《三部乐》、《霓裳中序第一》、《应天长慢》、《西湖月》、《解连环》

[黄钟宫]《侍香金童》、《曲江秋》 [黄钟商]《琵琶仙》 [双调]《雨霖铃》

[仙吕宫]《好事近》、《蕙兰芳引》、《六幺令》、《暗香》、《疏影》

[仙吕犯商调]《凄凉犯》 [正平调]《淡黄柳》 [无射宫]《惜红衣》

[正宫、中吕宫]《尾犯》 [中吕商]《白苎》 [夹钟羽]《玉京秋》

[林钟商]《一寸金》 [南吕商]《浪淘沙漫》

(三)宜单押上声者,如:

[黄钟商]《秋宵吟》 [林钟商]《清商怨》 [无射商]《鱼游春水》

(四)宜单押去声者,如:

[仙吕调]《玉楼春》 [中吕调]《菊花新》 [双调]《翠楼吟》

戈氏所论,是就理想状态而言。两宋词本就已有例外,到所世相违的就更多了。不过,吾辈学词,仍应以恪守家数为尚。

一首多韵的,则都是平、仄互见,叫做“夹协”。计有二类,一类是转韵,二为三声通协。

转韵,所转之韵不属本韵部,也不限制上、去、入声。这又可分三种情况。

(一)换韵之后,前韵就不再协了。如:

清平乐

李煜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二换韵)

减字木兰花

秦观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四换韵)

慢曲中《小梅花》竟八换韵: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长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贺铸)

(二)词中有一主韵,中间夹以他韵。如:

诉衷情

温庭筠

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金带枕,宫锦,凤凰帏。柳弱燕交飞,依依。辽阳音信稀,梦中归。

相见欢

李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定风波

苏轼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凡转韵时,往往也是词的意思的承转最吃紧的地方。

(三)词中有一主韵,而间以他韵。他韵与主韵相错相间。如

定西番

温庭筠

汉使昔年离别,攀弱柳,折寒梅,上高台。 千里玉关春雪,雁来人不来。羌笛一声愁绝,月徘徊。

酒泉子

孙光宪

空碛无边,万里阳关道路。马萧萧,人去去,陇云愁。 香貂旧制戎衣窄,胡霜千里白。绮罗心,魂梦隔,上高楼。

三声通协,其平仄韵之变,必为同部之字。兹亦举二例:

西江月

张孝祥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

醉翁操

苏轼

琅然,清圜,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两三絃。

最后,再介绍一下短韵的问题。词有句中韵,意思上为不可分,而节拍实成一韵者,即名短韵。令词中如《霜天晓角》,慢曲中《满庭芳》、《琐窗寒》、《忆旧游》、《绛都春》、《玉蝴蝶》、《暗香》、《无闷》等调,过片第二字均属短韵。如: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迢迢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周邦彦《忆旧游》

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周邦彦《渡江云》

《木兰花慢》则有三短韵,如: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凡短韵所在,填词家最应注意,既不可失叶,使得词少了一韵,更要与本句或相承之句粘合为一,毫无斧凿痕迹。龙榆生先生《唐宋词格律》把短韵处都单独标出来,这是很不错的,但按谱填词,则易于把短韵写成一个独立的句子,这也是填词时需要尽力避免的。

以上所讲句法与韵位,都是词所以异于诗的关键所在。而从修辞的角度来说,词之不同于诗的地方,还在于其所择语词。因此,词家需要烹炼字面,就是要把质实、宏大的语词换成秾丽、纤微的语词,以符合词的体性。沈义父《乐府指迷》云:

炼句下语,最是紧要,如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如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又咏书,如曰“银钩空满”,便是书字了,不必更说书字。“玉筯双垂”,便是泪了,不必更说泪。如“绿云缭绕”,隐然髻发,“困便湘竹”,分明是簟。正不必分晓,如教初学小儿,说破这是甚物事,方见妙处。往往浅学俗流,多不晓此妙用,指为不分晓,乃欲直捷说破,却是赚人与耍曲矣。如说情,不可太露。

关于词用代字的问题,王国维有不同看法,见《人间词话》。但千年来词家莫不如此习用。平心而论,词要追求清辞丽句,便不能不用代字。刘永济先生说:

词家婉约一派最讲修辞,他们对于表达情思的字句,所费的工夫必然很大,自不待言。除此之外,他们为了增加语词的色泽,还运用两种方法:即换字法与代字法。

换字法本骈文家常用,主要是避免重复或因声律有碍,不得不换用同义异音的字。惟词家更有增加色泽的意思。因此之故,换字是以新鲜之字换去陈旧的字,以美丽之字换去平常的字。例如:

以霜丝换白发

以秋镜换秋水

以商素换秋天

以金镂换柳丝

以银浦换天河

……

代字亦词家习用法,其与换字不同者,代字不但将本色字加以修饰,而且将加工设色的字代替本色字用,或是形容本色字,或是取其标志作代(标志是取某物整体中最突出的部分代整体。旧注家遇此等字,则曰此指某某)。其类别甚多,分述如下:

(一)以形容词 代名词用者,例如以“檀栾”代修竹,本出枚乘《兔园赋》“修竹檀栾”。吴梦窗《声声慢》“檀栾金碧”句即用此。此词“金碧”二字又係楼台的形容词,即以代楼台用。聂冠卿《多丽》词有“况东城凤台沁苑,泛晴波浅照金碧”句可证。吴词又有“婀娜蓬莱”句,“婀娜”本柳的形容词。李商隐《赠柳》诗有“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之句,是也。他如以“绵蛮”代莺声,以“暗碧”代密叶,以“红香”代花朵,皆此类也。

(二)以美丽名词代普通名词者。例如以“珠斗”代北斗,因北斗七星如联珠也;以“翠幄”代密叶,因陆机有“密叶成翠幄”之句也;以“翠葆”、“青玉斾”代新竹,葆本古时车上所张的羽盖,新竹似之,故周美成《隔浦莲近拍》词有“新篁摇动翠葆”之句,又《浣溪沙》词有“翠葆参差竹径成”句皆是。因葆又联想到斾,故周词又有“墙头青玉斾”句以代新竹。以“绣幄”代繁盛花树,则又因“翠幄”联想花多如绣。吴梦窗《宴清都》咏连理海棠词故有“绣幄鸳鸯柱”句,此以“绣幄”代海棠,以“鸳鸯柱”代连理树,使词语更加鲜丽。此类如以“双鸾”、“双鸳”代绣鞋,以“丁香结”代愁结,以“秋水”代秋波,以“水佩风裳”代荷花、荷叶,以“玉龙”代玉笛皆是。

(三)以名词代形容词者。例如“麹尘”代柳色或水色,字本出《礼记》“麹衣”注:“如鞠尘色”。“鞠与”“麹”二字通用。“麹尘”,乃浅绿带黄的颜色,新柳与春水色正相似,故诗词家用以代新柳色或春水色。刘禹锡诗有“龙墀遥望麹尘丝”句,即柳色,吴梦窗《过秦楼》词有“藻国凄送,麹尘澄映”句,则水色也。又春水色亦有用“蒲桃”或“葡萄”或“蒲陶”代之者。“蒲陶”本酒名,其色正如春水,故李白《襄阳歌》有“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以蒲陶初醱醅”句,王沂孙《南浦》词咏《春水》有“葡萄过雨新痕”句皆是。又以“桂华”代月色,因古传月中有桂,故周美成《解语花》词咏《上元》有“桂华流瓦”句。

(四)以整体中突出部分代整体者,例如以“金钗”代美人,京仲远《汉宫春·元宵十四夜作,是日立春》词有“年年烂醉金钗”句是也。以“红裙”代美人,韩愈诗有“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句,与京词同。此类皆取整体中的一部分可为整体之标志者,用以代表整体。如古称月中有蟾蜍,诗词家遂取来为月之标志。其例甚多,如以“小蟾”代新月,以“嫠蟾”代孤月,以“素蟾”代白月,以“寒蟾”代凉月,以“银蟾”代明月,以“冰蟾”代冬月,其用皆同,其他标志字,可准此类推。

(五)以古代今者,此有二类:一、以古人代今人;二、以古地代今地。以古人代今人者,例如以“蛮素”代侍妾,因小蛮、樊素二人乃白居易的侍妾,故吴梦窗《霜叶飞》词有“倦梦不知蛮素”之句。以“谢娘”、“秋娘”代姬妾或妓女,因李德裕姬人姓谢,德裕为作《江南曲》者也。秋娘本妓女,杜牧有《杜秋娘诗》,记其生平。以“桃叶”、“桃根”代爱妾,因王献之有迎爱妾《桃叶歌》,故李商隐诗有“桃叶桃根双姊妹”之句。吴梦窗《风流子》词有“轻桡移花市,秋娘渡、飞浪湿溅行裙”句,又《桃源忆故人》词有“桃根桃叶当时渡”句,即用以指其去妾。以“潘郎”、“檀郎”代美少年,因潘岳美风姿,檀郎乃岳的小名曰檀奴也。以“沈郎”代清瘦之人,因沈约《与徐勉书》自叙有“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之文,言腰围瘦减也。以“兰成”、“庾郎”代羁旅的人,因庾信使北周被羈留也。以“杜郎”代风流才人,因杜牧喜冶游,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之句也。以“玉箫”代情人,因韦皋与玉箫女约七年来娶,后八年始至,玉箫已死,故史达祖悼亡词有“算玉箫犹逢韦郎”之句。此类以不便直言今人,故以古人代之。以古地代今地者,例如“西陵”原本《苏小小歌》“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故以代妓女游乐之地。吴梦窗《齐天乐》词有“烟波桃叶西陵路”,即纪念旧日游冶之地而作。如桃根渡本王献之《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又“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皆言迎娶桃叶、桃根之事。吴梦窗《莺啼序》词有“记当时短楫桃根渡”,即以指旧妾所在地。如“桃溪”本刘晨、阮肇二人上天台采药,山上有桃树,山下有溪水,二人遇二仙女于此,不久思归的故事。周美成《玉楼春》词有“桃溪不作从容住”,即以指别旧欢。如“西州”本羊曇追念谢安,不忍过西州城门,一日,羊被酒不觉至西州门,乃痛哭而去的故事。张炎《甘州》词“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即用此。吴文英《西平乐慢·过西湖先贤堂》词有“细雨西城,羊曇醉后花飞”之句,则用西城。[2]

词中用代字,一般都是比较浅显的,因为词人也得考虑使人不难理解,否则就会比较晦涩,反而妨碍了词意的表达,如上引吴梦窗“檀栾金碧,婀娜蓬莱”,就隔得太远,让人觉得很呆板。这其中有一个度需要把握好。但是,学者切不可以“看不懂”为由,对词中用典、指代横加指责。大多数时候,你看不懂,是你的知识水平不够,不是作者写得太晦涩。近五十年来,人们以无知为光荣,以鄙俗为美德,无知者从来不懂什么叫“敬畏”,遂致当代文坛,一片荒芜,这其中的原因,是不难探求也是很值得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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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按“了”为全然、一派之意,宋人习用,如“了不知南北”。依词谱,“了”字当后属。

[2] 《微睇室说词》小引P1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