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诗词写作教程-5
徐晋如
第九章 五言古诗的作法
古体诗是对近体诗产生以前的一切诗体的统称,古体诗依其源流及与音乐的关系分,又可分为谣谚体、诗经体、骚体(或称楚辞体)、古风(或称古诗)、乐府等。自字数而论,又可分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及杂言等。自风格内容论,又可分为诗,歌、行、歌行、引、吟、谣、曲等。[1]我们这门课限于时间关系,只能讲五七言古诗的作法。
有一种说法,认为古体诗就是古代的自由诗,没有任何格律可言。这种说法,我认为是不够严谨的。《文心雕龙·声律第三十三》云:“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含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故言语者,文章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巳。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宫,徐呼中徴,夫商徴响高,宫羽声下,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可知即使在近体诗产生之前,古人对于声律就极为重视。惟古体诗的声律不如近体诗,有明显的轨辙可寻耳。由“夫商徴响高,宫羽声下,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一段论述,可知古人作诗,尽管还没有摸索出平仄的格律规则,但已经不仅注意声调的相配,也注意到唇舌鼻齿喉五个发声部位的协调。根据李珍华、傅璇琮二位先生在《〈河岳英灵集〉音律说探索》[2]中的研究,古体诗的格律是以“拈二”为原则的。所谓“拈二”,是指每句的第二字要尽量依照粘对规则。但其粘对,不仅仅包括平仄,也包括声音的轻重清浊,而声音的轻重清浊,主要是与声母相关。惟自近体平仄律确立以后,五音之说,渐坠微茫,后世作者即故意用不入律的句子或失粘对等方式来营织古体诗,已非古体诗本来面目了。一般说来,自近体诗的形式确立以后,古体诗就通过以下三种方式来与近体诗相区别: ① 每句的后三字,即俗称三字脚者,故意与近体诗的三字脚不同,其主要有平平平、平仄平、仄仄仄、仄平仄四种格式; ② 故意在该粘的地方不粘,该对的地方不对; ③ 可以用仄声韵,也可以转韵。
可以押仄声韵和转韵,是古体诗的一大特色。近体诗只能押平声韵而且必须一韵到底,古体诗就不需要这样讲究。但古体诗也不能允许平声字与仄声字通押,又转韵也非全然自由,与诗的章法有密切关系。一般是在一层新的意思开始时转韵。一层意思里如有小的层次,也可以转韵。一个韵可以用于几个小的层次,有时也可跨越一个大的层次。常见转韵古体诗,在承、转、结时换韵。又一般五言古体不换韵,而七言大多换韵。
五言古风,一般篇幅较短者直赋其情,或比兴寄托,较长者则多叙事,叙事中穿插议论、抒情。但不论是短制还是长篇,均以高古雄浑为正格,要有间气、有风骨。词句不妨质朴,亦不妨以文为诗,多加议论。至于气体幽灵,以风流蕴藉、托辞温厚见胜者,乃是五古变格。兹举二首如下:
仙谷遇毛女意知是秦宫人
常建
溪口水石浅,泠泠明药丛。入溪双峰峻,松栝疏幽风。垂岭枝袅袅,翳泉花蒙蒙。
夤缘霁人目,路尽心弥通。盘石横阳崖,前流殊未穷。回潭清云影,弥漫长天空。
水边一神女,千岁为玉童。羽毛经汉代,殊翠逃秦宫。目觌神已寓,鹤飞言未终。
祈君青云秘,愿谒黄仙翁。尝以耕玉田,龙鸣西顶中。金梯与天接,几日来相逢。
佳人
杜甫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俾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至于王维的《送綦母潜落第还乡》: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既至君门远,孰云吾道非。
江淮度寒食,京洛缝春衣。置酒临长道,同心与我违。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
远树带行客,孤村当落晖。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
则是以律诗的笔法入古体,多律句、对仗,便觉气息卑弱。
下面以阮籍、左思、李白、杜甫的作品为例,谈一谈古风短制的作法。
法一:
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一结,咏事)
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二结,即事议论)
感激生忧思,谖草树兰芳。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三结,转接)
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议论点题)
——阮籍《咏怀》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二句总起,势如万仞之山)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铭功会稽岭,骋望琅邪台。(一结,以上皆以褒扬为主)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二结,此处诗意转折,暗含谴责)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三结,纯是讽刺)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议论点题)
——李白《古风》
此二首,皆咏古事起,于咏事中穿插诗人的情感、议论,诗中赋陈,亦苍古矫健,结句著以十字点题,如曲终划拨,戛然而止。
法二: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一结,咏物起兴,零落二字是一篇之本)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二结,照应一结,因桃李之零落,联想到尘世的荣华之易凋)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三结,议论点题)
——阮籍《咏怀》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一结,咏物起兴,寸茎、百尺是一篇之本)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二结,议论点题)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三结,引事照应起兴之物)
——左思《咏史》
此二首皆咏物起兴,而以下必引事与起兴之物相照应,亦必有诗人议论。
法三: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一结)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二结)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三结)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点题)
——左思《咏史》
凤飞九千仞,五章备彩珍。(兴起)衔书且虚归,空入周与秦。横绝历四海,所居未得邻。(一结)吾营紫河车,千载落风尘。药物秘海岳,采铅青溪滨。(二结)时登大楼山,举首望仙真。羽驾灭去影,飙车绝回轮。(三结)尚恐丹液迟,志愿不及申。徒霜镜中发,羞彼鹤上人。(四结)桃李何处开,此花非我春。惟应清都境,长与韩众亲。(点题)
——李白《古风》
纨裤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领起)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一结)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二结)主上顷见征,歘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三结)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祗是走踆踆。(四结)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点题)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宕开一笔作结)
杜甫《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
此三首,皆自述心情,而诗意层层转折,层层递进。李白一首,尤见章法。
至于五古长篇,则以老杜《北征》、《自京至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为正宗。钟惺云:“当于潦倒淋漓、忽正忽反、若整若乱、时断时顾处得其篇法之妙。”[3]兹举杜甫《北征》及李商隐《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为例,以见五言长篇法度。
北 征
杜甫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赋起)
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一结,先说时事,接下来才入征途)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二结,总写,所谓提领之法)
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三结,倒叙也)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四结,穿插一段平怡之景,看似闲笔,实为逗出“缅思”二句,乃反衬之法)
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五结,此段为过渡,承上启下)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六结,直叙)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以提顿转接,总起以下三结)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七结,叙妻)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八结,叙儿女)
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九结,叙自身)
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二句为过渡,再转)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十结)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新归且慰意,生理焉能说。(十一结,“翻思”二字插叙)
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仰观天色改,坐觉祅气豁。(十二结,以上皆写儿女语态,自“至尊尚蒙尘”一句,转得极有力。)
阴风西北来,惨澹随回鹘。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十三结)
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十四结)
官军请深入,蓄锐何俱发。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十五结)
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兴中有比,以为转接)
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十六结。自“阴风西北来”至此,皆是补叙)
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十七结,“忆昨”二字,直领到此处,乃插叙之法。“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二句互文,上句“夏殷”之外兼含周代,下句“褒妲”又兼含夏桀的宠妃妹喜。)
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缺。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十八结,总合全篇。以“煌煌太宗业”与以上十七结相对照,意谓:今上不仁,遂令庶民残害,真太宗皇帝不肖子孙也。无限悲愤之情,而不明白说出,反更见沉郁。)
行次西郊作一百韵
李商隐
蛇年建午月,我自梁还秦。南下大散关,北济渭之滨。(赋起)
草木半舒坼,不类冰雪晨。又若夏苦热,燋卷无芳津。高田长檞枥,下田长荆榛。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一结,直接承上总写,为下篇叙述张本。亦是赋法。)
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皆面啼,无衣可迎宾。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二结,领起以下“具陈”之事。)
“右辅田畴薄,斯民常苦贫。伊昔称乐土,所赖牧伯仁。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亲。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健儿庇旁妇,衰翁舐童孙。(三结,皆自”伊昔“二字领起。铺叙之法。右辅为凤翔府,其地田畴本薄,其民常苦贫,而所以称乐土者,所赖吏治之佳美。)
“况自贞观后,命官多儒臣。例以贤牧伯,征人司陶钧。(四结,“况自”二字,照应、深化前文。四句写贞观之治,下笔如此简练。盖前文已写尽盛世气象,此处只需作一照应,如再铺叙,即沦为俗手矣。)
“降及开元中,奸邪挠经纶。晋公忌此事,多录边将勋。因令猛毅辈,杂牧升平民。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或出幸臣辈,或由帝戚恩。中原困屠解,奴隶厌肥豚。皇子弃不乳,椒房抱羌浑。(五结,“降及”以下,字字沉痛,铺叙中杂以议论。晋公为李林甫。此结写安史之乱,肇由林甫。皇子弃不乳,指林甫谗杀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椒房抱羌浑,用安禄山事迹。禄山生日后三日,玄宗召禄山入内,贵妃以锦绣绷缚禄山,令内人以彩舆舁之,玄宗就观,大悦,因赐贵妃三日洗儿金银钱。自是宫中皆呼禄山为禄儿,不禁出入。)
“重赐竭中国,强兵临北边。控弦二十万,长臂皆如猿。皇都三千里,来往同雕鸢。五里一换马,十里一开筵。指顾动白日,暖热回苍旻。公卿辱嘲叱,唾弃如粪丸。大朝会万方,天子正临轩。彩旗转初旭,玉座当祥烟。金障既特设,珠帘亦高褰。捋须蹇不顾,坐在御榻前。忤者死艰屦,附之升顶颠。(六结,此结写禄山专受玄宗之宠,极见气焰之嚣张。赋中有比,遂不枯槁。)
“华侈矜递炫,豪俊相并吞。因失生惠养,渐见征求频。奚寇西北来,挥霍如天翻。是时正忘战,重兵多在边。列城绕长河,平明插旗幡。但闻虏骑入,不见汉兵屯。(七结,写禄山之反,而唐军未有防备。)
“大妇抱儿哭,小妇攀车轓。生小太平年,不识夜闭门。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八结,写人民之苦难。)
“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为贼扫上阳,捉人送潼关。玉辇望南斗,未知何日旋。(九结,写君臣仓皇逃窜,“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二句互文,是明刺,一个“例”字入木三分;“玉辇望南斗,未知何日旋”则是暗讽皇帝。)
“诚知开辟久,遘此云雷屯。送者问鼎大,存者要高官。抢攘互间谍,孰辨枭与鸾。千马无返辔,万车无还辕。城空鼠雀死,人去豺狼喧。南资竭吴越,西费失河源。因令左藏库,摧毁惟空垣。(十结,“诚知开辟久,遘此云雷屯”用反语。此结接上勾勒。)
“如人当一身,有左无右边。筋体半痿痹,肘腋生臊膻。列圣蒙此耻,含怀不能宣。谋臣拱手立,相戒无敢先。万国困杼轴,内库无金钱。健儿立霜雪,腹歉衣裳单。馈饷多过时,高估铜与铅。山东望河北,爨烟犹相联。朝廷不暇给,辛苦无半年。行人搉行资,居者税屋椽。中间遂作梗,狼籍用戈鋋。临门送节制,以锡通天班。破者以族灭,存者尚迁延。礼数异君父,羁糜如羌零。直求输赤诚,所望大体全。(十一结,写德宗朝大唐国力的进一步溃败,赋税日繁,民众苦难愈深。)
“巍巍政事堂,宰相厌八珍。敢问下执事,今谁掌其权。疮疽几十载,不敢扶其根。国蹙赋更重,人稀役弥繁。近年牛医儿,城社更扳援。盲目把大旆,处此京西藩。乐祸忘怨敌,树党多狂狷。生为人所惮,死非人所怜。快刀断其头,列若猪牛悬。(十二结,此处写文宗朝郑注乱政。)
“凤翔三百里,兵马如黄巾。夜半军牒来,屯兵万五千。乡里骇供亿,老少相扳牵。儿孙生未孩,弃之无惨颜。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十三结)
尔来又三岁,甘泽不及春。盗贼亭午起,问谁多穷民。节使杀亭吏,捕之恐无因。咫尺不相见,旱久多黄尘。官健腰佩弓,自言为官巡。常恐值荒迥,此辈还射人。(十四结,此二结写官匪之乱。“尔来”一句,略见层次。)
愧客问本末,愿客无因循。郿坞抵陈仓,此地忌黄昏。”(十五结,照应前文“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
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又闻理与乱,在人不在天。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使典作尚书,厮养为将军。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十六结,纯是议论点题。此首借凤翔村人的话,就有唐一代史实逐步写来,一笔不乱,堪称唐代由盛而衰的一部诗史。)
以上所讲,仅就五古自身的体性而言,学者似亦不必太过牵合,总之依照自己的性情、爱好去写诗。到不了五古正格的风骨遒劲,那就学常建、王维等人的清空窕窈。因为风骨、气象这些东西,靠的是胸襟、识力,必须要作者具有深厚的历史感才能写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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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姜夔《白石道人诗说》云:“守法度曰诗,放情曰歌,体如行书曰行,兼之曰歌行,述事本末曰引,悲如蛬螀曰吟,通俚俗曰谣,委曲尽情曰曲。”
[2] 收入《河岳英灵集研究》,中华书局1992年9月。
[3] 《唐诗归》卷十九
第十章 七言古诗的作法
我们这堂课所讲的七言古诗,是对七古和歌行的统称。古人所谓七言,并不是说全诗每一句都是七个字,而是只要诗中多数的句子是七言就可以了。如李白《蜀道难》既有“噫吁嚱”三言,复有“危乎高哉”四言,“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五言,“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九言,但仍认为是七言歌行,而不认为是杂言诗。
明清以来的诗论家,对于七言古诗的划分有两种意见,一种是认为七古、七言歌行二者同体,可以互相替代,如胡应麟《诗薮》云:“七言古诗,概曰歌行。”王士禛《古诗选》就径直分五言诗与七言诗歌行钞两部分。明清诗话评论中,将七古与七言歌行相互代称,其例更是不胜枚举。而另一种意见则认为,七古与歌行在体性上存在分别,这种分别而且甚大。李中华、李会二位先生曾著文论述过这个问题,略曰:
从形式上看,七古与七言歌行都是七言诗,又都不能算是七言律诗,故归为一体,目为七古,似亦理所当然。然而就各自诗体的源流、体式与风格而论,二者之间又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首先,七言歌行出自古乐府,而七古则是七律产生之后别立的诗体,二者渊源不同。汉魏乐府有《长歌行》、《短歌行》、《燕歌行》、《齐歌行》、《艳歌行》、《怨歌行》、《伤歌行》、《悲歌行》、《鞠歌行》、《棹歌行》等,可以视为唐代歌行之祖。其中七言歌行,则是汉魏以来七言乐府歌诗自然的发展。清代吴乔《围炉诗话》尝云:“七言创于汉代,魏文帝有《燕歌行》,古诗有《东飞伯劳》,至梁末而大盛,亦有五七言杂用者,唐人歌行之祖也。”所谓古诗《东飞伯劳》,即《乐府诗集·杂曲歌辞》载录的《东飞伯劳歌》。故七言歌行出于汉魏、南朝乐府应无疑义。至于七言古诗,旧说它起于汉武帝时的《柏梁台诗》。然而《柏梁台诗》的作者有二十四人之多,每人一句,只能算是联句,算不得完整的七古。所以从诗体发生的角度说,二者不同源。
其次,就体式的主要特征而言,七古要求与七言律诗(包括七律、七排)划清界限。清王士禛《古诗平仄论》有云:“七言古自有平仄。若平韵到底者,断不可杂以律句。”七言古诗则有句脚多用三平调、句中不避孤平之类的讲究,这些都是对格律诗的反动。至于七言歌行,虽然初期部分作品在体式格调上颇与七古相似,然而在其演化过程中律化的现象却愈来愈严重。据王力《汉语诗律学》的统计,白居易《琵琶行》88句中律句与似律句共计53句,而《长恨歌》120句中律句与似律句占到百句之多。这种律化趋势的形成并非偶然,它是歌行体诗要求适宜歌唱而着意追求声韵和谐的结果。
其三,从文学风貌论,七古的典型风格是端正浑厚、庄重典雅,歌行的典型风格则是宛转流动、纵横多姿。《文章辨体序说》认为“七言古诗贵乎句语浑雄,格调苍古”,又说“放情长言曰歌”、“体如行书曰行”,二者风调互异。《诗薮》论七古亦云:“古诗窘于格调,近体束于声律,惟歌行大小短长,错综阖辟,素无定体,故极能发人才思。李、杜之才,不尽于古诗而尽于歌行。”则在七古、七律之外,因其风格的差异视七言歌行别为一体。《昭昧詹言》说“七言古之妙,朴、拙、琐、曲、硬、淡,缺一不可。总归于一字曰老”,又说“凡歌行,要曼不要警”。“曼”即情辞摇曳、流动不居;“警”即义理端庄、文辞老练。这些评论,都揭示了七言古诗与歌行在美感风格方面的不同。尽管在具体的诗歌创作中,以七古的笔法写歌行、以歌行的笔法写七古,一度成为时尚,然而在总体上仍不难看出二者之间的差异。举例来说,杜甫《寄韩谏议注》、卢仝《月蚀诗》、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李商隐《韩碑》等,只能是七言古诗;而王维《桃源行》、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白居易《长恨歌》、韦庄《秦妇吟》只能是七言歌行。二者之间的区别是明晰的。[1]
下面分别举数例,说明歌行与七古的作法。
一、歌行的作法
姜夔说:“放情曰歌,体如行书曰行,兼之曰歌行。”据此,歌行的体性应当是一气盘旋直下,流转奔逸。歌行短制,往往与近体诗在体性上相近。如王勃《滕王阁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如果不考虑平仄,简直就是两首近体绝句连在一起。又如杜甫《夜闻觱篥》:
夜闻觱篥沧江上,衰年侧耳情所向。邻舟一听多感伤,塞曲三更歘悲壮。积雪飞霜此夜寒,孤灯急管复风湍。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
同样,高适的《燕歌行》:
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元戎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一结)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二结)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三结)
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四结)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五结)
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六结)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争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七结)
就像是七首绝句串在了一起。
事实上,歌行体的基本章法,就是仄韵和平韵交替,四句一换韵。(当然也有两句、六句等偶数句一换韵的。)换韵主要是依照意思的转折,如上举《燕歌行》,一结写主将奉命出生,是诗的起,用职韵。二结四句,写出征途中的声势和敌方进犯的态势,是诗的承,换删韵。第三结开始着笔勾勒,极尽描摹刻画之能事,所以又换麌韵了。描摹刻画,又可分四个小的层次:三结四句,写战斗惨烈而主将荒淫,用婺韵;四结四句,写战争失利,未能解围,用微韵;五结,写征夫思妇久别远离之苦,用有韵;六结,写边地征戍的艰苦,仍用有韵。至第七结前两句,是诗的转,后两句,则是诗的合。四句换用文韵作结。在转韵时,一般一二句都要用韵,即首句要入韵。我们看上举三首,每四句换韵时,首句总是入韵的。而一首诗多次转韵,常是平仄韵交替使用。这和律句平仄字相间的意义相同,为的是使声调富于变化而又齐整和谐。
如果我们把一个个的四句比作一粒粒的珍珠,那么长篇歌行就是用一根丝线——诗的主题思想,把这一粒粒的珍珠串成一条美丽的项链。这种章法,被白居易、元稹等人发扬光大,称为长庆体,并到了清代吴伟业那儿总其大成,是名梅村体。如白的《长恨歌》、《琵琶体》,元的《连昌宫词》,吴的《圆圆曲》等。这类诗,在其本质上是戏剧,而非诗歌。其最可注意者,为韦庄的《秦妇吟》。此诗“为长庆体,叙述黄巢焚掠,借陷贼妇人口中述之。语极沉痛详尽,其词复明浅易解。”[2]写出黄巢造反给人民带来的不幸,堪称有唐一代史诗冠冕。按孙光宪《北梦琐言》云:“蜀相韦庄应举时,遇黄寇犯阙,著《秦妇吟》一篇,云‘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尔后公卿颇多垂讶,庄乃讳之;时人号为‘秦妇吟秀才’。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障子,以此止谤,亦无及也。”此诗以是之故,韦庄本集不载,至埋没千载,直至二十世纪初,才在敦煌重新发现。然而在唐末,却是极为流行的作品无疑。其诗章法多参以戏剧的手法,诗云: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君能为妾解金鞍,妾亦与君停玉趾。”(楔子,交待作诗缘起)
“前年庚子腊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忽看门外起红尘,已见街中擂金鼓。居人走出半仓惶,朝士归来尚疑误。是时西面官军入,拟向潼关为警急;皆言博野自相持,尽道贼军来未及。须臾主父乘奔至,下马入门痴似醉。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轰轰昆昆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日轮西下寒光白,上帝无言空脉脉。阴云晕气若重围,宦者流星如血色。紫气潜随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拆。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损,婴儿稚女皆生弃。(第一折,写黄巢军陡然而至,乱起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琉璃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第二折,就邻女遭劫进行细节描写,此为逗出下结“妾身幸得全刀锯”。)
“妾身幸得全刀锯,不敢踟蹰久回顾。旋梳蝉鬓逐军行,强展蛾眉出门去。万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一从陷贼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鸳帏纵入岂成欢?宝货虽多非所爱。(第三折,写主人公陷身贼军。)
“蓬头垢面尨眉赤,几转横波看不得。衣裳颠倒言语异,面上夸功雕作字。柏台多士尽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还将短发戴华籫,不脱朝衣缠绣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第四折,此结虽述秦妇口中之言,实为作者谴责之辞,以抨击黄巢贼军骄横粗鄙。)
“一朝五鼓人惊起,呼啸喧争如窃语。夜来探马入皇城,昨日官军收赤水;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来兮暮应至。凶徒马上暗吞声,女伴闺中潜生喜。皆言冤愤此时销,必谓妖徒今日死,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官军全陈入;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沉沉数日无消息,必谓军前已衔璧;簸旗掉剑却来归,又道官军悉败绩。(第五折,按中和元年夏四月,官军攻入长安,黄巢出走,程宗楚、唐弘夫先入,人民欢呼,争以瓦砾击贼,军士释兵入第舍,掠金帛妾妓。贼知官军不整,还袭之。宗楚、弘夫皆死,军士重负不能走,死者什八九。巢复入长安,纵兵屠杀,流血成川,谓之洗城。此结写贼兵败而复胜,如戏剧家营造悬念。)
“四面从兹多厄束,一斗黄金一升粟。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第六折,此段写黄巢困守长安城,惟食木皮、人肉,城中人肉不足食,就向围城的官兵买。而官兵从山中抓平民,卖给黄巢的军队吃。尚让是黄巢的左右手,“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是互文。)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第七折,由惨酷转入凄清,写长安乱后状况。)
“来时晓出城东陌,城外风烟如塞色。路旁时见游奕军,坡下寂无迎送客。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破落田园但有蒿,催残竹树皆无主。(第八折,写长安四郊。)
“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庙前古柏有残蘖,殿上金炉生暗尘。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冥风雨黑;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闲日徒歆奠飨思,危时不助神通力。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旋教魇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第九折,插入一笔,叙写金天神,是为旁衬之法。是时淮南节度使高骈畏怯不敢出兵,且上表告急,人情大骇。贼即乘无备而渡河。)
“前年又出杨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陕州主帅忠且贞,不动干戈唯守城。蒲津主帅能戢兵,千里晏然无戈声。朝携宝货无人问,夜插金钗唯独行。(第十折,写潼关、陕州、蒲州的状况,与上文对照。)
“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苍苍面带苔藓色,隐隐身藏蓬荻中。问翁本是何乡曲?底是寒天霜露宿?老翁暂起欲陈辞,却坐支颐仰天哭。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小姑惯织褐絁袍,中妇能炊红忝饭。千度仓兮万丝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朝饥山上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妾闻此父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出门惟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野色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第十一折,借新安老翁之口,写新安、洛阳、汴梁、彭门等地,先后遭黄巢贼军与官军的劫掠,指出官军之祸,有甚于贼。)
“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自从大寇犯中原,戎马不曾生四鄙,诛锄窃盗若神功,惠爱生灵如赤子。城壕固护教金汤,赋税如云送军垒。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愿君举棹东复东,咏此长歌献相公。”(尾声,照应开头,绾合全篇。)
七言歌行,下字须雅顺,要善用比兴,尤其要注意多用典、用指代。用典、用指代,都是为着让诗更典雅精工,这是由七言歌行流丽温雅的体性所决定的。如果遣词选字一味通俗,又不知用典,用指代,结果写出来就像莲花落,那就不是歌行了。
二、七古的作法
七古的章法,可参照上章五古正格的章法。所可注意者,乃在其句法的散文化。七古句法须求健举,故多以文为诗,亦甚少转韵。杜甫集中七言古诗,不乏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寄韩谏议注》)这样的散文气十足的句子,但当时风气所尚,仍以歌行为主。而完全摆脱了乐府风格的影响,真正与歌行区别开来的大诗人应是韩愈。故七古当多讽颂韩文公之作,方能有成。
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起,到寺)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承,写夜宿山寺)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蹋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转,离寺)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合,抒发感叹)
此诗是韩集中的名作,只就山寺见闻一笔写来,最后抒写感叹,极质朴而极真淳。诗中甚少采用诗里常用的语序错综、成分省略的句式,反而多用散文的笔法,如“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这就使得诗意富于顿挫,遂使全诗有一种苍古矫健之气。
又如他的《鸣雁》:
嗷嗷鸣雁鸣且飞,穷秋南去春北归。去寒就暖识所依,天长地阔栖息稀。风霜酸苦稻粱微,毛羽摧落身不肥。裴回反顾群侣违,哀鸣欲下洲渚非。江南水阔朝云多,草长沙软无网罗。闲飞静集鸣相和,违忧怀惠性匪他,凌风一举君谓何。
句句用韵,音节繁密,堪称重拙之笔。多诵此等作品,于七古的句法体性,自然有悟。李商隐的《韩碑》,也是以文为诗的典型:
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誓将上雪列圣耻,坐法宫中朝四夷。淮西有贼五十载,封狼生貙貙生罴。不据山河据平地,长戈利矛日可麾。帝得圣相相曰度,贼斫不死神扶持。腰悬相印作都统,阴风惨澹天王旗。愬武古通作牙爪,仪曹外郎载笔随。行军司马智且勇,十四万众犹虎貔。入蔡缚贼献太庙,功无与让恩不訾。帝曰汝度功第一,汝从事愈宜为辞。愈拜稽首蹈且舞,金石刻画臣能为。古者世称大手笔,此事不系于职司。当仁自古有不让,言讫屡颔天子颐。公退斋戒坐小阁,濡染大笔何淋漓。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文成破体书在纸,清晨再拜铺丹墀。表曰臣愈昧死上,咏神圣功书之碑。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呜呼圣皇及圣相,相与烜赫流淳熙。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五相攀追。愿书万本诵万过,口角流沫右手胝。传之七十有二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
好的七古,都要如上举韩李之诗,是一篇有韵之文。七古实为旧体诗中最难者,盖七古譬如古文,从古至今,都是善为诗者众,善为文者稀,善为诗,只要有性情、有天分,善为文,则非要有思想、有学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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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中华、李会《唐代七古、七言歌行辨体》。见《光明日报》2003年11月12日《文化周刊》。
[2] 王国维:《敦煌发见唐朝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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