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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诗词写作教程 第三章 体性与门径

作者:徐晋如         发布时间:2013/4/21 7:46:14         人气:2945次

                      大学诗词写作教程-2

                                徐晋如

  第三章 体性与门径

中国古典诗里,利用未定位、未定关系、或关系模棱的词法语法,使读者获致一种自由观、感、解读的空间,在物象与物象之间作若即若离的指义活动。我在“语法与表现”里,曾经提出“松风”“云山”等中国古典诗中常见的词语,并说英文大多译作winds in the pines(松中之风)或winds through the pines(穿过松树的风),这种解读把“松风”所提供的“置身其间”、物象并发(既见松亦感风)的全部环境缩改为单线的说明。又如“云山”常被解读为clouded mountain(云盖的山),cloud like mountains(像云的山)或mountains in the clouds(在云中的山),但事实上,就是因为“云”和“山”的空间关系模棱,所以能够同时兼容了三种情况。像这样我们习以为常的词语,呈现在我们感受心镜中的,是玲珑明彻的两件物象,我们活跃在其间,若即若离地,欲定关系而又不欲定关系。类似的词语,在中国诗中甚多,现在列举一些:

“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杜甫)

“楼雪”融城湿,“宫云”去殿低(杜甫)

“楼云”笼树小,“湖日”落船明(杜甫)

“风林”纤月落(杜甫)

“涧户”寂无人(王维)

“溪午”不闻钟(李白)

……[1]

对于习惯于用白话思维的人,要掌握诗的语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白话文讲究主谓宾定状补的语法结构不同,诗词的语法是完全不一样的语法。在这一套属于诗词所特有的语法里,逻辑、理路的东西都要靠边站,对于作者来说,他不是依靠因果律、大前提,小前提这样地写作,也不是因为要表达一种思想、一种情绪才有诗句,恰恰是把他所感到的最深切、最鲜明的意象传递出来,而对于读者来说,也不是先“思”后“感”,恰恰相反,是先“感”而后“思”。可以说,诗词的语言是意象的语言,而不是词汇的语言,是感觉的语言,而不是逻辑的语言。葛兆光先生把诗词比作“汉字的魔方”,可以说是一语中的。

所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如果解读成“落花里有一个人独立着,微雨里有成双的燕子在飞”,顿然了无兴味。又如“云霞出海曙”,如果你解读成“云霞从海上映出一片曙光”,那还有什么诗意可言?要是“潮平两岸阔”就是“潮水涨起与两岸相平,显得更加开阔了”的意思,你还能接受这是一句千古名句吗?叶维廉先生在《中国古典诗中的传释活动》一文中举了以上的例子,最后说明,“在文言的句法里,景物自现,在我们眼前演出,清澈、珑珑、活跃、简洁,合乎真实世界里我们可以进出的空间。白话式的解读里(英译亦多如此),戏剧演出没有了,景物的自主独立性和客观性受到侵扰,因为多了一个突出的解说者在那里指点,……”

王力先生的学问我极其景仰,他在《汉语诗律学》所提出的句形与文法关系,对后学者启发的地方仍然是很丰富的;但在语法的解释上,我觉得有商榷的必要……最不妥当的是杜甫这两句“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被读为“风折之笋垂绿,雨肥之梅绽红”。在诗人的经验里,情形应该是这样的:诗人在行程中突然看见绿色垂着,一时还弄不清是什么东西,警觉后一看,原来是风折的竹子。这是经验过程的先后。如果我们说语言有一定的文法,在表现上,它还应配合经验的文法。“绿—垂—风折笋”正是语言的文法配合经验的文法,不可以反过来。“风折之笋垂绿”,是经验过后的结论,不是经验当时的实际过程。当王力把该句看为倒装句法的时候,是从纯知性、纯理性的逻辑出发(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当然可以称它为倒装句法),如此便把经验的真质给解体了。[2]

明了以上叶先生的论述,我们便明白,多年来聚讼未已的杜甫的《秋兴》中的名句“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根本没有必要解释成是倒装句:“香稻是鹦鹉啄馀之粒,碧梧为凤凰栖老之枝”,在诗词的语言系统当中,一切反日常的语言都可以允许而且视为当然。如果你想写好诗词,就暂时地从现实生活中逻辑的、理性的思维方式中解脱出来,让词语的意脉跟随心灵的直感,去抒写最明晰最深切的意象吧!

以上所论,是诗词体性的第一个特征:“不涉理路,不落言筌”。

碧山胸次恬淡,黍离之悲、麦秀之叹,直以唱叹出之。[3]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此一联言作诗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飞蝶征庄生之逸兴,啼鹃见望帝之沉哀,均义归比兴,无取直白。举事宣心,故“托”;旨隐词婉,故易“迷”。此即十八世纪以还,法国德国心理学常语所谓“形象思维”;以“蝶”与“鹃”等外物形象体示“梦”与“心”之衷曲情思。[4]

钱钟书引用西方文艺批评术语,说诗是要讲形象思维。实则诗词似乎不必引西人论述为证。诗家语贵在以比兴写情,而一般不采取直抒胸臆的方式。比者,比喻也。兴,依照钟敬文先生说,有两种,一种是因所见之物以起兴,其于义无所取,与后面的诗只有押韵上的联系,而没有诗意上的联系,如:

燕燕于飞,参差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另一种则是借物起兴,但又隐约兼有暗示诗意的意味,古人则称之为“兴而比也”,如: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尚寐无吪![5]

用比兴,诗意就不是明白说出,而给了读者以联想的空间。杜甫《天马行》,结句云:“安得壮士挽天河,一洗甲兵长不用”,这比说:“何时干戈息,四海无战尘”要高明得多。罗大经《鹤林玉露》云:

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赵嘏云:“夕阳楼上山重迭,未抵闲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颀云:“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是也。贺方回云:“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盖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6]

也是说的诗家语要多用比兴,这样才能“意味更长”。

我们再来看清代词人蒋春霖的一首《虞美人》:

水晶帘卷澄浓雾,夜静凉生树。病来身似瘦梧桐,觉到一枝一叶怕秋风。 银潢何日消兵气,剑指寒星碎。遥凭南斗望京华,忘却满身清露在天涯。

首句水晶帘卷,见期盼官兵来复之情,浓雾暗喻时局,夜静句,既见心情之幽冷,复见人之孤寂。病来二句,以身似瘦梧桐,而梧桐亦似人,知道“怕秋风”,这种手法,我们当然可以依照西方修辞的说法称之为通感,然而此种通感高明在人物互相感通,绝非一般通感都能到之境。过片银潢即杜诗之“天河”,你看词人抒发企盼战争结束的理想,写得多么高明啊!而“剑指”句,不言悲愤,悲愤之情,自在其中。结二句化用老杜《秋兴》中“遥凭南斗望京华”(通行本作“北斗”,亦有版本作“南斗”),黄仲则“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一片忠爱之情,皆由兴象出之,可谓诗词创作的神妙境界。

这就是诗词体性的第二个特征:“穷理析义,须资象喻”。

奉和晦日幸昆明池应制

沈铨期

法驾乘春转,神池象汉回。双星移旧石,孤月隐残灰。战鹢逢时去,恩鱼望幸来。山花缇骑绕,堤柳幔城开。思逸横汾唱,欢留宴镐杯。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

奉和晦日幸昆明池应制

宋之问

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以上两首诗,是同题之作。唐中宗李显,在一个正月的晦日,也就是三十日到昆明池游玩,做了一首诗,于是便命随从的官员和他一首。当时有一百多人和了这首诗。在当时,沈铨期与宋之问齐名,这两首诗所讲的意思也差不多。昆明池是汉武帝所凿的池,本以训练水军,到了唐代,就成了一个著名的游览区了。据说当时凿昆明池时,在池底挖得黑灰,有一个胡僧说是天地大劫发生大火,留下的残灰,叫做劫灰。实际上,它就是煤。汉武帝时,有人乘槎从黄河直上银河,遇牵牛星而返。这两首诗也都用了这个典故。古代船首往往画有一种名叫鹢的水鸟,故战鹢亦扣昆明池。周武王曾与群臣在镐京宴饮,汉武帝曾与群臣乘舟汾水,作有《秋风辞》。又汉武帝曾救过一条大鱼,后来在昆明池边得到一双夜明珠,即为大鱼报恩所赠。但是,经当时的昭容上官婉儿评定,却认为宋之问这一首要超过沈铨期所作。这首好在哪里呢?好就好在宋诗的结尾言尽而意不尽,沈诗的结尾却才气已尽了。上官婉儿评论说:“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词气已竭,宋犹健笔。”可谓目光如炬的评定。

省试湘灵鼓瑟

陈季

神女泛瑶瑟,古祠严野亭。楚雲来泱漭,湘水助清泠。妙指徵幽契,繁声入杳冥。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调苦荆人怨,时遥帝子灵。遗音如可赏,试奏为君听。

省试湘灵鼓瑟

钱起

善鼓雲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徒自舞,楚客不堪听。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唐代以诗赋取士,也就是说诸位同学如果这门课学得好,生活在唐代,就可以中进士,做大官。以上两首,是两位作者参加天宝十年礼部试而写的。当年的省试题目叫《湘灵鼓瑟》,出自屈原《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从前面数句看,陈季的诗其实还要好一些,因为钱起的前十句说来说去都是一个凄苦的意思,而陈季的诗中就有转折,有跌宕,但发榜的时候,钱起的名次要高得多,就因为当时的主试官李暐欣赏钱起的结句,认为“必有神助”。这两句,传说是钱起进京赴考,住在京口(今江苏镇江)的旅馆里,在一个月夜听见有人吟诗,吟来吟去就是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于是在考试时便用作了诗的结尾,果然高高得中,一直做到尚书考功郎中。这两句结句,的确是千古名句,就连毛泽东也特别欣赏,从中取了两个字给蓝苹做名字,是为江青。而江泽民的父亲江上青,这个名字也是从中而来。那么,这两句好在哪里?好就有在含有馀不尽的韵味,诗虽然完了,但结句却引起人不尽的联想。

以上所说,就是诗词的第三个重要特征:“竟体空灵,馀意不尽”。

PS:在中国诗歌史上,曾经长期存在着唐宋诗之争。以上所讲的三个特征,是唐诗的特征,因为唐诗侧重的是表现——同时表现自然与表现内心,而宋诗却侧重达意,倡导的是明白如话地表达。我个人更加欣赏宋诗,但唐诗其实是更具有中国特色的诗。从唐诗入手学诗,对于把握古典诗词的韵致更加容易,而一旦你不满足于表现自然,而要表达内心的痛苦与哀矜,那么宋诗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由唐诗入手进入宋诗比较容易,但如入手即为宋诗,则很难上窥唐人高境,这是需要给同学们说明的。

以上所谈,是旧体诗共有的体性,而具体到各种体式,还有一些独特的、不同于其他诗体的体性,这些问题在以后讲到各种诗体的写作时会涉及。

凡学诗,须有门径。入门一步走差,以后弊病无穷。《红楼梦》中香菱学诗一段:

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这一段文字,今天很多倡导诗词“改革”的人都引用过,其意旨主要在前半段,以说明必要的时候应打破格律。后半段,谈的是学诗门径,今人却往往忽略。黛玉所讲的学诗先当学五律,次则学七律,次则学七绝,是学诗的不二法门。古代塾师授诗,也是如此讲法。业师陈永正先生说:

七绝易学难精,古贤是叹。司空表圣云:“绝句之作,本于诣极。”非有别才者,不能为之。试观历代诗家别集,或有长篇古风,阳开阴阖,气势恢弘者;或有五七言律,掞藻摛辞,工致妥贴者,皆不失为合作。然求其二十八字绝佳者,每不可得。何也?盖古诗可以学问阅历养之,律诗可以工力词采足之,而七绝则纯乎天籁,不容假借也。每有民间妇人小子,信口而歌七言四句,自然成韵,而魁士鸿儒,竟不能道其片言只字者。噫!七言绝句殆真诗人独擅之体,乌得不谓之最尊者乎?[7]

学诗,当先由王维五律入手,次则求杜甫之七律,而七绝作法,我以为不可学李白,因为李白是天才,他的诗是天籁,绝不可学。而应当学一位清人:王渔洋。王渔洋绝非天才,但他的七绝富丽精工而有神韵,即是从学问中来。多学渔洋七绝,诗作自然工妥。至于五七言古风,则端须思想识力学养以为基,功夫斯在诗外矣。

至如学词,有学者认为应当先填小令,次填长调,这是祸人不浅的说法。词之难于小令,正如诗之难于七绝。历代词论家,都主张学词先由长调入手,而长调尤当先以南宋入。今人无知浅妄,才说学词先学小令。周济《宋四家词选》序云:

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指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是为四家,领袖一代。馀子荦荦,以方附庸。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触类多通。驱心若游丝之罥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以无厚入有间。既习已,意感偶生,假类毕达,阅载千百,謦欬弗达,斯入矣。赋情独深,逐境必寤,酝酿日久,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摹缋浅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抑可谓能出矣。问涂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余所望于世之为词人者,盖如此。

我对于周济的说法大体赞同,但入门我以为可先由柳耆卿入手,耆卿词为长调之始,章法尚质,易于敷衍成篇,次则姜张,求一清空而知词之体性,次则吴周,以吴之章法,上窥周之浑化。碧山词皆有寄托,学之者遂能“言之有物”,然气象太小,且伤于涩,稼轩天才横溢,学之不似,则画虎不成反类犬矣。

以上所论,是单就掌握诗词的艺术技巧而论。如欲为一代之作手,则无论诗词,皆当更求之晚清。朱庸斋祖师云:

余授词,乃教人学清词为主。宗法清季六家(蒋、王、朱、郑、况、文)及粵中之陈述叔,祧于两宋,对于唐五代词,宜作为诗中之汉魏六朝而观之,此乃所持途径使然。故凡学词者,如只学宋周、史、姜、吴、张等,学之难有所得。惟一经学清词及清季词,则顿能出己意。此乃时代较近,社会差距尚不甚大,故青年易于接受也(清季词多结合时事,益易启发学者)。[8]

我的诗学清代龚自珍与民国陈寅恪,故能卓然自成一家,而词则学清初王衍波及纳兰饮水,未能专力于清季六家,故而不能臻于第一义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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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叶维廉《中国古典诗中的传释活动》,收入《中国诗学》P18-19,三联书店1992年1月北京第一版

[2]同上,P21-22

[3]周济:《宋四家词选》

[4]钱钟书《冯注玉溪生诗集诠评》,转引自周振甫《诗词例话》P19,中国青年出版社1962年9月

[5] 钟敬文:《谈兴诗》。《兰窗诗论集》P123。

[6] 《鹤林玉露》卷七

[7] 陈永正:《历代七绝精华》序。

[8] 朱庸斋《分春馆词话》P9,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12月1版1印


                            第二编 诗说

  第四章 声韵与格律

中国古代诗歌大略可分为诗、词、曲。而诗又可分为古体诗与近体诗。我们这堂课要讲的声韵与格律,是指近体诗的声韵与格律。古体、词的声韵、格律留在以后讲,曲因为非雅文学之范畴,故此略而不论。

所谓近体诗,是唐代创格而奠定起来的绝句、律诗。这种绝句、律诗是字句有定、字句的平仄和用韵都有严格限制,并且是用中古音的声韵系统写作的一种诗体。唐代以前的古体诗,字句不限,用韵也不甚严格,近体诗与之相比显得大不相同。因此唐人就称之为“今体诗”,宋代以后则称为“近体诗”,“今”、“近”都是指唐而言。

汉语是世上最有音乐性的语言,而且从一开始,中国的诗歌便和音乐紧密联系在一起。中国古代诗歌的历史,便是中国音乐文学的历史。正因为中国古代诗歌与音乐联系得那么紧密,才对诗歌中用字的声韵问题尤其注意。简略地讲,汉语有四声,有五音,分平仄、辨清浊,这些在古典诗歌的创作过程中都有运用。这是一门相当精深的学问,而作为基础,我们要首先掌握四声和平仄。

四声即平上去入四种声调。我们知道,普通话可分为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四种声调但诗词写作不能采用普通话的声韵系统。在音韵学上,把汉语的发展阶段大致划分为三个阶段,即上古音系统,中古音系统,近代音系统。上古音是指上古汉语时期(从西周初年到汉末)的汉语语音。历时一千二百多年。这一时期还可以分为三个阶段:1、春秋以前;2、春秋战国时期;3、两汉时期。上古音的代表性音系是《诗经》的韵部系统和先秦的声母系统。中古音是指南北朝至隋唐时期汉语的语音。中古汉语语音可以分前后两期。南北朝的汉语是中古前期,唐五代的汉语是中古后期。中古汉语的代表性音系是《切韵》音系。近代音是指宋元明清时期的汉语语音,近代音的代表性音系是元朝的《中原音韵》音系。近代汉语共同语的语音系统跟中古音的主要不同是:声母里的全浊声母变成了清声母;韵母简化,中古时期以[-p]、[-t]、[-k]为韵尾的入声韵母都变成元音韵尾或者没有韵尾的韵母,韵尾[-m]变成了[-n]。中古的平声分化成阴平和阳平,入声调逐渐消失,分别派入了阴平、阳平、上声、去声中。现代普通话,属于近代音系统,而诗词写作,却要依照中古音系的声韵标准,这就需要同学们在写作时勤翻韵书,以免出错。作诗所用的韵书叫做《平水韵》,它把全部的汉语分成106个韵,以平上去入四声排列,因为平声字较多,所以分成上平声与下平声,即平声字上卷、平声字下卷之义,没有别的含义。

《平水韵》的韵目如下:

上平声

一东二冬三江四支五微六鱼七虞八齐九佳十灰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删

下平声

一先二萧三肴四豪五歌六麻七阳八庚九青十蒸十一尤十二侵十三覃十四盐十五咸

上声

一董二肿三讲四纸五尾六语七麌八荠九蟹十贿十一轸十二吻十三阮十四旱十五潸十六铣十七筱十八巧十九皓二十哿廿一马廿二养廿三梗廿四迥廿五有廿六寝廿七感廿八俭廿九豏

去声

一送二宋三绛四置五未六御七遇八霁九泰十卦十一队十二震十三问十四愿十五翰十六谏十七霰十八啸十九效二十号廿一个廿二祃廿三漾廿四敬廿五径廿六宥廿七沁廿八勘廿九艳三十陷

入声

一屋二沃三觉四质五物六月七曷八黠九屑十药十一陌十二锡十三职十四缉十五合十六叶十七洽

近体诗的韵只能押平声的字,而且它的韵位是很讲究的。如果是八句的律诗,那么一般都是二、四、六、八四句押韵;而如果是四句的绝句,就是二、四两句押韵,首句可入韵也可不入韵。五言诗首句不入韵是正格,入韵是变格;而七言诗首句入韵是正格,不入韵是变格。近体诗总是一韵到底,不像古体诗可以换韵。首句入韵,那么首句的韵可以借用邻韵的字,这种做法叫做“孤雁出群”。不过一般不提倡。我们写作,还是尽量不要借用邻韵。

建议同学们可以买一部上海书店影印的《诗韵合璧》,随时翻检。里面不但列出了全部平水韵的字,而且每个韵下面都有组词,可以提高词汇量。另外还有常用的典故可供参考。

至于广东的同学就很幸福了,你们的语言中,不但全部保留了入声,而且全部保留了收[-m]尾的字,掌握起中古音的声韵可谓事半功倍。其馀如江苏大部、浙江、福建、广西、江西诸省区和北方的山西、内蒙的某些地方,以及客家方言,均保留有入声。

辨别四声可以记《康熙字典》开篇的四声歌诀:

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

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

以下的字表是按着平上去入顺序排列的,上述方言区的同学们可用方言读一读感受一下:

东董冻笃○钟肿种烛○江讲绛觉○知指志质○微尾未物○

鱼语御月○枯苦库阔○梨礼利栗○佳解界黠○该改盖葛○

真轸震质○文吻问物○昆捆困没○滩坦叹脱○间简涧吉○

笺浅箭节○肖小笑削○交狡校脚○高稿诰阁○歌果个骨○

麻马骂陌○阳养漾药○庚梗更隔○丁顶定滴○蒸拯证职○

尤有又亦○侵寝沁缉○憨喊憾合○盐琰艳叶○缄减鉴甲○

至于北方的同学,你们就必须苦记入声了。入声字的记忆方法大略有以下几种:

一:声母b、d、g、z、j、z、zh读成阳平的如“白、笛、国”等为入声字。惟独“鼻”古为去声,“雹、甭、咱”古是平声。

二:ue韵母为古入声,惟独“靴、瘸、嗟”例外。

三:uo和zh、ch、sh、r拼都是入声。如桌、戳、说、若。

四:a与f、z、c、s拼多是入声,如发、砸、擦。(“仨”字、“洒”字例外)

ia和q拼都是,和x拼惟独“霞、虾、暇(含“瑕、遐”等)不是,和j拼惟独“夹、甲、戛”及其形声字是。

五:e和d、t、l、z、c、s拼都是入声,如得、特、乐、则、册、色。

he中除了“禾、何、河、贺”及其形声字外都是。

“e“平声中除了“额”字外没有入声,上、去中除了“饿”字外都是入声。

六:ie韵母与b、p、m、d、t、n、l拼都是入声,惟独“咩”不是,是古平声。jie平声中除了“皆、街、嗟”外都是入声(只说平声)。qie中除了“茄、且、趄”外都是入声(含上、去)。xie平声中唯“歇、挟、撷、协”(只说平声)。ye中除“耶、爷、也、椰、夜、野、冶”外都是入声(液、掖、腋三字也是入声,这里不从“夜”字,是特殊情况)。

七:xi中阳平为入声,阴平惟独“昔、夕、析、悉、息”和其的形声字及“吸、翕、锡”是。shi中阳平除“时”外都是,阴平惟独“湿、失、虱”是入声。

八:fu中“复、伏、服、绂、副(含富、福、幅形声字)”及形声字是。shu中“赎、孰、束、叔、属、蜀、术”及其形声字是。

九:形声字有入声的几乎都是,如“白”字是,“百”“柏”都是入声。而会意字不是。如“立”字是,“泣”是形声字,是入声,而“位”字是会意字就不是入声。有的是经过文字变化其形声音符生僻了,如“滴、嫡、嘀、谪、摘”“副、富、福、辐”“插、锸”等。个别读音不同是语音变化的缘故,仔细体会或许就可以能体会出来其规律。

还可以反推,如看上面第一条“酌”是入声,那么“勺”也是入声(勺古读shuo音)。那么“芍”字也是入声。

另外,东、冬、江、阳、真、文、元、寒、删、先、庚、青、蒸、侵、覃、盐、咸诸韵部到今韵没有入声。即:现代汉语收-n、-ng尾的字里没有入声。

辨别入声字,是为了避免出现把本为仄声的入声当作平声的情况,但还有一些字,今天读仄声,但在古代读平声,如表示“使令”的“令”字,表示“使得”的“教”字(空教、但教、却教),表示“经过”、“拜访”的“过”字,表示讨论的“论”,唐代就读平声,后世诗家,也一直当平声读,从来不读仄声。而另有一些字是平仄两读的,如“看”、“望”等,这些字没有规律可寻,但在韵书上都有注明,因此就需要同学们多翻韵书,多背诵作品,自然便能掌握。

既明四声,平仄就很简单了。平即是指平声,仄即是指上去入三声。在古代读起来,平声曼长而仄声短促,所以以平仄为基础的近体诗的格律,实即长音与短音相间的排列组合的规则。今天很多初学诗词者最畏难的是平仄,实际上平仄是诗中最形而下、最简单的。“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拥有器识和胸襟才是最重要的。

近体诗中七言是在五言的基础上扩充来的,明白了五言的格律,也就懂得了七言的格律。五言诗只须记住以下规律,不必背诵,也就自然掌握了。


一、双平双仄是基本元素

五言诗可分成平平、仄仄和一个单音平或仄的组合。我们把这四个基本元素叫作“步”,由“音”组成了“步”,再由“步”组成了句。“步”的排列方式有二组四种:第一组是平平-仄仄-平和平平-平-仄仄,即前面皆是“双平步”,后面的“双仄步”与“单平步”互调;第二组是仄仄-平平-仄和仄仄-仄-平平,即前面皆是“双仄步”,后面的“双平步”与“单仄步”互调。大家可以发现,每句开头的第一个“步”,一定是双音步。


二、相粘、相对、相错。

近体诗中第一二句、第三四句、第五六句、第七八句都叫做联。对,是每联上下句第一个“双音步”平仄相反;粘,是前联的下句和后联的上句的第一个“双音步”平仄相同。错,则是对粘对规则的补充。

对的形式有两种,一种是完全相对不相错,比如上句是平平-平-仄仄,那么下句必然是仄仄-仄-平平。上句是仄仄-平平-仄,下句必然是平平-仄仄-平。不但第一个“双音步”平仄相反,以后的“单音步”和“双音步”也相反。另一种是第一个“双音步”相对,后面的相错。这种情况只会产生在一首诗的第一二句,也就是首句入韵时,上句是平平-仄仄-平,下句为了要押韵,则是仄仄-仄-平平。即第一个“双音步”相对,后两个“步”,正对本应该是平平-仄,但为了押韵,要把前步(“双音步”)与后步(“单音步”)互调,成为仄-平平。还有一种情况是上句是仄仄-仄-平平,下句则为平平-仄仄-平。即第一个“双音步”相对,后两个“步”,正对本应为平-仄仄,为了押韵要把前步(“单音步”)与后步(“双音步”)互调,就成为仄-平平。这就是相错的情形。

粘的情况比对还要简单。大家记住一个口诀:相粘必相错。因为粘的上句都是一联的下句,那么只有两种情况,就是仄仄-仄-平平和平平-仄仄-平。同对的规则一样,首先满足第一个“步”,我们上面讲过,第一个“步”一定是“双音步”。对,是第一个双音步平仄相反,粘,就是第一个双音步平仄相同。那么,仄仄-仄-平平的下句——也就是下一联的上句,前二字就可确认为仄仄,而后三字如果正粘,则亦为仄-平平,但这样就麻烦了,变成上下句完全一样了,这是不能允许的,于是要采取相错的规则,即变为平平-仄,一个整句连起来就是仄仄平平仄。而平平-仄仄-平的下句,第一个步既然要相粘,也可确认为平平,后两步,一个是双音步,一个是单音步,也当相错,是为平-仄仄,这样,与平平-仄仄-平相粘的就是平平-平-仄仄。

综合相对相错和相粘相错的情况,其实就是一句话,上句末字如入韵,下句不管是对还是粘,都须相错。

绝句一般四句,律诗一般八句,排律能排到很多句,但不管有多少句,运用上面的方法,可以举一反三地出来,哪里需要去苦记什么平起不入韵、仄起入韵的东西呢?


三、五言而七言

从五言到七言,无比简单,就是把五言的第一个步(毫无疑问,双音步)反过来,添在最前面,就成了七言了。上述五言的两组四种,到七言就是:

第一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

第二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四、避免孤平、三平尾与平头

诗词格律很严谨,但绝不是一成不变。传统说诗词的格律,有一个说法叫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也就是说,对于七言来说,第一、三、五字的平仄可以有变化。如果是五言,则是一、三两字。由于这种规律的存在,使得格律既严谨,又灵活。

但是,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句口诀不能包打天下。对于收平声韵的句子(仄仄)-平平-仄仄-平来说,假如一三五不论,变成仄仄(或平仄)-仄平-仄仄-平,这就犯了孤平,是诗中大忌。传统认为孤平是指这一句式除了韵脚只有一个平声字,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实际上,近体诗一句当中,至少需要一个双平步,没有双平步,就可以认为是孤平。孤平一般而言需要补救。补救的方法,就是把仄仄(或平仄)-仄平-仄仄-平变成仄仄(或平仄)-仄-平平-仄平,让那个孤平后面的仄声字变成平声,也就是说,让双平步往后挪个一个音位,就样就成了。

同样地,(平平)-仄仄-仄-平平这一句,如果按照一三五不论的口诀,第五字的仄似乎可以变成平声。然而事实上不行。这样,就形成了三平尾,是近体诗中绝对不能出现的错误。而且,出了这个问题,根本无法补救。

另外,如果因为一三五不论,导致了


五、拗句与拗式

除了一、三、五字相对自由,古人有时候还在二、四、六的位置上故意突破格律,以营造一种缺陷美,是为拗句。但拗句不是随意拗的,而是有规律的。这有两种情况,一种就是平平-平-仄仄一句可变成平平-仄-平仄,另一种则是仄仄-平平-仄可变成仄仄-仄平-仄或仄仄-仄仄-仄,我认为,出现这些拗句时,可不必依照传统的说法,也要去救,而是就让它突破好了。唐人遇到这种情况,一般可救可不救。

而如果诗中存在失对、失粘的情形,则被称为拗式。但拗式必须指近体诗。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二三句应粘而未粘,传统的说法认为这是拗体,还给它专门起了个名头叫“折腰体”或“阳关体”。实际上这首诗并非近体诗的绝句,而是一首乐府,它用的曲调叫《阳关》。典型的拗体,应当一拗再拗,极尽破格之能事。因为一拗未免单调,必须二拗三拗,才会显得富于变化。比如崔颢的《登黄鹤楼》:

昔人已乘白雲去,此地空馀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雲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又如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崔诗的好处是,前半皆拗,近于古体,后半又保留了律诗的整齐之美,极尽错综复杂之能事。而李诗则两处失粘,以独特的声律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杜甫本人也写了很多破律的拗体诗,这是一种实验性的探索。龚自珍说,“百事翻从缺陷好”,缺陷,有时正如江小鱼脸上的刀疤,也是一种美。[1]

总之,格律应当严守,但如生具李杜般的绝人之姿,亦不妨打破,但终究以严守格律为主。但不管是严守还是破律,都应是以《平水韵》为声韵标准。用现代普通话去写诗、用普通话入韵,那就不是诗词了。这不是一个学理问题,而是一个信仰问题。阿克顿勋爵说:“在还没有理解、掌握、实践保守主义的诸原则之前,自由主义也不过是偏见的集大成者罢了。”一个真正热爱自由的人,不会去毁坏传统,反而应当敬畏和捍卫它。中国近百年来,传统文化遭到灭顶之灾,人们再没有了对于知识、对于文化传统的敬畏之心,这是当前浅学之士叫嚣“声韵改革”的根本原因。在这门课上,我们旗帜鲜明地倡导严守《平水韵》的声韵系统,不仅是在捍卫一种文学范式,更是在捍卫知识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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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关于拗句与拗式的问题,均采用了谢崧先生的观点。详见谢崧《诗词指要》上编第七章“论拗体诗——破格破律诗”。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79年7月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