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与真魂
臧克家
我喜欢郑板桥的为人,我也欣赏他的诗词书画。他在我的家乡——山东,曾两任七品县宫。少年时就读他的“家书”,津津有味。人缘、诗缘两有之。
《郑板桥集》是我案头上经常翻读的一部书,诗集中有赠扬州八怪之一、号瘿瓢七闽老画师的黄慎的一首,特别引起我的注意,爱之,不释手;诵之,不绝口;书不在眼前,心中有。
这篇诗之所以好,好在给他的朋友、他的同调,画了一幅精神肖像,其中倾注了他的落落寡合的凄冷诗情。一下手两句,就充满了嫉世愤俗、孤高标举的怪僻气氛。“爱看古庙破苔痕,惯写荒崖乱树根。”诗是心声,无法抑制。世人喜热,他却偏爱冷,这一热一冷之间,感受不同,见出心境之迥异了。我格外欣赏这首诗后边的这两句:
画到情神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
我觉得,这两个句子,不只道出了黄慎绘画艺术的神魂,更重要的是,他道出了文艺创作中的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一年多来,我围绕着这个问题,经常思索,迫忆古今一些大诗人、名画家的有关言论与创作,印证了自己学习写作多年的一点经验,尽力探寻着“真相与真魂”以及它们的相互关系。
相貌是事物精神的表现,这二者,是既矛盾而又统一的。照相,也叫“写真”,但它也不一定真的能显示出一个人的真魂。人的形象为喜怒哀乐情绪所左右,表现上就有差异。有的“标准像”未必能表现精神的真,好的照相师才能促住一个人物最能显示精神状态的一刹那。东坡说得好:“举体皆似”,未必能“传神”,“得其意思所在”,也就是说贵在把握人物的特征。他推崇吴道子的画不只形似, 还能做到神似:“出新意于法度之中, 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因此我认为:以艺术之手,以艺术之心,摄自然之貌,摄自然之魂,是高手;叫人摆好架势,弄弄头,拉拉手,这样想摄出人的真魂来,真是戛戛乎难哉!
就绘画中的写生而言,也不完全是照着葫芦画瓢,即使花草树木,也自有其自然生态,形体之中,含蕴着一种力量,也即是内在的精神,画家以自己的心灵捉着这种精神,用艺术之手出之,才会产生有生命力的艺术高尚作品。
我们鉴赏文艺作品,不能以描写出客观事物外表的真实与否作为优劣的标准。东坡曾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这是很有见地的,形似下一定能见精神,杜甫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拿曹霸与他的弟子韩干对比,他评论说:“将军善画盖有神”,“一洗万古凡马空”。而韩干呢:“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雕丧。”就可以作为例证。但,是否“真魂”可以不凭借形象而完全是艺术家空想的产物呢?是又不然。对事物的形象谙熟于目,感印于心,才能透过艺术的心灵捕捉住它的精神,真魂产生于真相,而前者又可以脱离开后者,造成艺术家创造的另一种境界。司空图所谓的“象外之象”,就是立足于形象实体,而又超过了它,造出一个超然空灵的艺术境界,形成一种风格的美,使人从中品出“味中之味”。
如果完全脱开或无视形象的作用,使艺术品成为作者主观想象的符号,就会失了形,也就失了真,使人感到怪异,不可理解。我见到一个外国人画的一幅画,如果不标出画的是北京,在我们北京人的眼中,一点看个出他画的是个什么地方。这种现代派画风,完全失去了形象的真实性,也就失去了作品的现实意义,成为既无“真相”又无“真魂”的了。
文与可是画竹大家:他的“竹数尺”而有“万尺之势”,为苏东坡所倾倒,东坡的墨竹也有名,他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说他画竹独得了与可的画“意”,而且还得到了他的画“法”。这就是“胸有成竹”,“意在笔先”,达到了“见竹不见人”,“嗒然遗其身, 其身与竹化”的境界, 然后才能够“无穷出清新”。首先,他们十分熟悉而且热爱自己所描绘的对象,主观感情与客观事物融为一体,所画的竹子不是一般的竹子,而是心中的竹子,竹子不是实物,成为他们艺术境界中的有“真魂”的竹子。写意,虽然空灵,但不空虚。写意,扎根于实,着眼于虚。
那么,在怎样情况之下,使艺术家在笔下所描写的事物无真相却有真魂呢?回答是:“画到情神飘没处。”
“悄神飘没处”这五个字很重要。这是一个很高的艺术境界,也就是王国维论诗词的境界说中所揭示的无我之境,也就是陶渊明“悠然见南山”,“欲辨已忘言”那种情态。艺术家的情神象春风漫吹,草塘水溢,专注到艺术对象中去,目,不暇旁顾;耳,不暇旁听;心,不暇旁想。这种情神状态,是浪漫感情的奔放,渺乎不知其所止,在这一刹那,他的灵感炽如烈火,他的笔下似乎有神。杜甫,就凭这种飘没情神,在《饮中八仙歌》中,给他几个知心的朋友画了一幅又一幅画像,每个人,只寥寥几笔,却十分传神。写的时候,好似毫不吃力,极为自然。这一幅幅画像,不全凭真相,但写出了真神。“眼化落水井底眠”,这是失真相的;“饮如长鲸吸百川”;“李白一斗诗百篇”……这种夸张,不仅是一般修辞学上的手法,而是“情神飘没”的结果。杜甫,十分了解,极为钦佩他的这几位朋友的人格、风格,知面知心,精神契合,他抓住了他们每个人的特点,笔下蘸着强烈真挚的浓情,于是《饮中八仙》千古流传了。
看到过大画家八大山人笔下的一只鸟儿,怒目而视,有点失常,这是作者蕴积心头被压抑的愤懑之情,“画到情神飘没处”的透露。
不只在艺术创作上有真相与真魂的问题,在向古今大家、名家学艺的时侯,同样也有这种情况。当代大画家齐白石有句名言:“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如果只求外形的相似,他画小虾,你也画小虾,他画金鱼,你也画金鱼,即使学得唯妙唯肖,可以乱真,也是死的东西。齐白石的真魂何在?四个字:创造精神。他想画一幅山泉群蛙,出现在画面上的却是一群蝌蚪,画题云:十里蛙声出山泉。他虽没有画一群青蛙,而却令人想到山谷清流群蛙争鸣的一种美的动的境界。
大家都知道,韩愈在诗歌方面是极为推崇李白和杜甫的。他高呼:“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杜死之后,他“夜梦多见之”,“举颈遥相望”,向往之情可谓深矣。韩愈诗歌创作的表现艺术与杜甫不同,但受到他的影响,受到他的启发。他不在学习杜甫诗作的外形上下功夫,而是摄其精神,独出心裁。
韩愈在他的名篇《调张籍》中,有下边这样的几个句子:
我愿生两翼,捕捉出八荒。精神忽交通,百怪入我肠。
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
这些诗句,充满了创造精神与浪漫主义的昂扬感情,心灵是和李杜相交通的。但他追求捕捉,上下求索,愿以自己的手为诗歌开辟出一条崭新的路子。他并没有亦步亦趋地求其“似李杜”,却真是得到了李杜的真魂。
韩愈有一首《醉留东野》的诗,我吟诵之后,觉得有点杜甫《饮中八仙歌》的神味。杜诗,咏了他的八位酒仙朋友;韩诗,写了他极为推崇的好朋友孟郊。一开篇,就高唱:“皆年因读李白杜哺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与东野并世生,如何复蹑二子踪。”下边接着流溢出“低头拜东野”的满腔热情,最后是以下这样四个句子作结:
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无由逢。
韩愈写孟郊的时候,和杜甫下笔去为他的朋友“饮中八仙”写照的内心境界,完全是一致的。韩甚至比杜还更加浪漫了一点,更超脱了一点,他学杜,不是学的他的皮毛而得其神髓。
我想,“是无真相有真魂”的问题,不只有关诗歌与绘画,对于文学方面的创造人物,描写现实,也是值得注意的一个问题。
2006.5.26
中国文化渊源留长,浩如烟海,近几年,我将整理过的一些文史资料性的文章,汇总归类,以方便大家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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