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碎归仓》一、新时赋

作者:萧维良         发布时间:2013/5/11 20:17:22         人气:6996次

                            《拾碎归仓》 一、新时赋

   启程,在朝霞升起的时候

夕阳在天边抹上了一片桔红,几声喇叭欢叫,老司机季景成开着一辆新型大卡车在锣鼓的欢迎中驶进厂区。汽车鼻子上,彩绸装点着脸盆大的鲜红“奖”字,显示着荣誉与自豪。

奖车是汽车生产厂家特意表彰季师傅安全行车30万公里无事故、无大修而颁发奖给的。虽不言而喻,厂家着眼的是宣传自己的汽车质量超群的广告效应,但一辆冬有暖气,夏又冷风的设备先进的新型汽车,毕竟是把荣誉拉进厂里,而且,奖车也开进汽车班每一司机的心里。

当季师傅被厂长拉着手走进“欢迎季景成受奖归来座谈会”的车队办公室时,汽车队一伙司机正闹得开了锅———

一个司机翘着大指说:“季师傅临退休了,还时髦一回,奖车在马路上一抖,甭刮胡子也年轻十岁!”

一司机对另一司机说:“你小子光看人家这会儿,上千个早晨,每天都是保养日,冬天多冷,也不管刮多大的风,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就去跟汽车对话,那是什么滋味儿,你行吗?”

“我不行,你也别净有嘴说别人,也弄辆带奖字的,让大伙瞧瞧!”

“废话!我不行,可也不见人家新车眼红。”

“别一派正经了,要是新车派给你小子,能说句‘不要’,我姓你的姓。”……

厂长大手在眼前向下压了压,几句开场白之后,季师傅说:“奖车开来了,名义是奖给我的,但荣誉不属于我个人……”倏忽,神态变得格外严肃“趁大伙都在这儿,我宣布,对,已经请示厂长同意,新车我不开了,”话像块大石头,砸的座谈会没了声。季师傅继续说“我建议新车交给项兵,他不单是我封门弟子,重要的是,一则交给他让人放心,再则让年轻人拉着重载往前跑,更符合我们老一拨司机的愿望……”

立刻,便有年轮多的司机劝说:“新车是奖品,更是勋章,不担心给你丢了?你们……”一个嘴上没毛的新司机见季师傅正在寻项兵,便说“别找了,小项出车到这时候还没回来。这说明……新车给项兵,咱没意见,不过……”

季师傅听了,心绪一沉,直到座谈会散了,又像往常一样,若有哪个司机晚归,他就在厂门口转悠,直到等得这司机进了厂才会放心,可眼下,这项兵怎还不回来,莫非……就这样转悠,转悠,一直到十点多钟,才见项兵的车进厂。

项兵见师傅在等他,第一句话就说:“师傅,没事儿。我回来晚了,欢迎师傅的座谈会都没能参加……”然后,才叙说为什么回来晚了,他说“车跑到五号路时,遇到一愣子超车,车过去了,就见那后轮胎转动异常,我再一紧盯,可把我吓坏了,就急喊坏了,坏了!

愣子说‘坏了,扔!’他当我买糖豆哪,你说气人不气人。”

项兵说,当时他急出了一身冷汗,便急喊:“掉了,掉了!

愣子说‘里边还有五分钱,归你了!’妈的,他讥讽我是捡了钱包。”

项兵说他真火了,便扯开嗓子嚷道:“你老婆跟人睡觉去了!

愣子说:‘我还没搞对象呢!’

你混蛋!混蛋!”

项兵接着说:“我这一骂,愣子车停下了,可他十八个不含糊,直冲我来了,说‘你哪的,咀放干净点!’我说你先别狂,看看你的车后胎。愣子这一看,傻了,吓得脸都白了。我心说也别白骂他,就帮着愣子修车,完事,他一个劲地道谢,说‘多亏了师傅,谢师傅!’”

季师傅笑笑:“喝,我的徒弟一上路,就当师傅了!”

项兵羞涩地摸着后脑勺:“我跟他说甭谢,只要记住,车一上路,就有身家性命攥在你手里,懂吗?

‘记住了,师傅,您说的真好!’愣子说。”

项兵告诉他:“不,不是我说的,是我师傅说的。

他问我师傅是谁,我告诉了他,在马路上看见车擦的最干净的,旧车———不,这是以前,以后我师傅要开一辆新车,开一辆带‘奖’字的新车,那就是我师傅。”

季景成听着项兵又紧张又轻松地说着,便接过话说:“新车由你开……”

项兵骤然一愣,立时脸上露出惊喜又伴有几分愧色:“我,哪能?”

“已经厂长同意。”季师傅说“今天路上的事,也证明你有资格开这辆奖车。”

“可我不能夺您的功劳啊!”项兵说。

季师傅说:“功劳,已是昨日黄花了,让你开新车,是希望哪一天你能让厂里又会出现一个30万公里无事故,无大修……相信你,你一定有信心。”

转天清晨,季景成早早起来,见项兵已在车场,便高兴地望着年轻的徒弟——— 利索地完成准备工作之后,豪迈地登上驾驶楼,紧紧抓住方向盘。这时,广播电台开始播送清新、优美的晨曲。带“奖”字的新车,在朝霞升起的时候,启程了……


                             天刚亮的时候

水泥柱子上的大电表,时针就要指向晚十点钟,该是中班接班的时候了。电表对面地上放着一个包装箱。张广义老师傅铁沉着脸坐在箱上。他心里焦急,盼望。他的眼光从电表上移向甬道尽头,又收回来看看电表。

“张师傅,咱干吧!”正在给小铁车加油的林志勇说,“大周又要迟到了,听说他要是来早了,就在外边转游一阵子,也要弄个迟到。”

“他成心迟到,这是为什么?”张师傅把紧盯着甬道尽头的目光收回来,默默地说。

“他的目的是让您讨厌他,好吧他调离这儿。”

“嗯,有这意思。这几天老迟到不说,那天我让他给我拿油壶,老半天也不回来,急得我什么似的,末了来了,我伸手接油壶,他却递给我一把搬子,你说气人不?可我一说他,他张嘴就说‘您把我调开这儿吧,我不愿在这儿干了!’”

“啊!张师傅,”林志勇忽然惊叫道“您看———大周,周洪翔他来了!”

立刻,张广义老师傅那铁沉的脸上,掠过一缕欣慰。忙往前趋了一步,望着从甬道尽头走来的年青人。这人,高高的个子,粗粗的腰,丰满的肌肉里积蓄着用不完的劲儿。只凭这点,张师傅怎肯把他调走呢。他爱抚地对大周说:“快换工作服吧,差一点又迟到。”

“我不在乎。”周洪翔知道张师傅一向厌恶上班迟到,所以故意地说,“不过,天公催我走的快点,你看就要下雨了,这天———”

嘎啦啦……,一个响雷滚过,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大雨像泼水似的从天上倒下来……

“刨房的雨……”语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周洪翔手里正摆弄的一只景泰蓝把杯,在木台子上墩成几瓣。这时,不知是窗外的雷声还是那过火的行为惊醒了周洪翔,他极为难情地愣了愣神,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的林志勇。

林志勇眼瞧着自己刚买来尚未试新的新唐山瓷印花茶缸,在大周的手起手落之间,便成了残片。火直往上冲,是责他买一只来赔偿,还是臭骂他一顿?都不能。他知道大周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只是异常情绪使自己遭到了小小破费。于是,压了压火儿,宽宏大度地看了看大周,一言未发,推着小车干活去了。

大约开始干活有半个钟头,张师傅把林志勇、周洪翔叫到跟前,悄声说:“你们看———黑灯了,他睡了……”说着,指了指那长长的甬道。

这甬道有三十米长,五米宽,是衔接两个车间的建筑。张师傅他们干活时,就是经过甬道,把半成品从一个车间运送到另一个车间。在甬道中间,是一个八平方米的车间办公室。白天这里是车间的指挥中心,有报数字的,有开领料单的,人出人进,吵吵嚷嚷;夜晚,静下来,新近调到这个车间蹲点的厂党委书记许计法就睡在里。自打他住在这里以后,夜班工人们不约而同地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而且个自自觉遵守,就是一见办公室黑灯,他们就尽量减轻一切响动,谁也不大声嚷叫。张广义老师傅带头放下运送原料、半成品、成品的小铁车,宁肯人工搬运多受累,为的是免得小铁车轱辘来,轱辘去地惊醒夜眠人。

指了指那长长的甬道,接着说:“真是年龄不饶人哪!建国初期,老许他是熬了白天连黑夜。大跃进年代,十二点以前没黑过灯。如今开始了新长征,他刚刚平反复职,就又把铺盖卷搬这住了,可到底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又经过这几年‘牛棚’生活的折腾,身子骨,精气神大不比当年了!”

周洪翔一听“牛棚”两字,浑身打了个冷战。林志勇肌肉紧缩了一下。这是因为,在那光明与黑暗搏斗的日子里,正是他们两人,一听到批斗会主持人严厉吆喝:“把走资派许计法带上来!”他两便威风凛凛地一手抓住许计法的后脖领,一手反拧着胳臂,押上会场。这位被批斗者至今肉体里还留有闫锡山炸弹片的党委书记,便向前弯着身子,踉踉跄跄地被架上台,去听候那毫无申辩权力的莫须有的批判……。这一切都已成为历史了,只是它尚留提醒后辈子孙们要从中记取什么教训的价值。可这时一经在这两个年轻人的大脑中复现,却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林志勇放下小铁车,拉了拉周洪翔,小声说:“我一想老许,嗐,真后悔,当时咱干的是什么,要早知道上当,决不当那蠢大头。现在我才看清了,活着,就应该像老许那样。他说得多好啊,你听,他说:‘明天是美好的,但是,美好的明天需要用创造性的劳动去迎接。毛主席等老一辈革命家,和革命志士用奋斗,用生命为这个明天奠定了基础,且规划了蓝图。让我们献出忠诚和力量,去加倍努力实现吧!’……”

“你不要说了,”大周嚷道,“我不愿意知道他的事,不愿意听到他的名字,不愿意看到他,我只求你,帮帮忙,快快把我调离开这儿吧!”

“别想到别处去,老许没给我们冷眼,他一点没记恨我们……难道你还怕他报复不成……”

“别说了!”大周狠狠地说“我愿意他记恨我,愿意他打我一顿,骂我一顿,我心里才好受……”

“可他眼睛朝前看,看得远哪!他说‘罪不在你们身上。’”张广义师傅在一旁卷着烟丝说“再说人家是入党多年的人了,没有那些鼠肚鸡肠。咱这里是‘重灾区’,他到咱这儿蹲点是下了决心的,你们都别背那个包袱,只管撒着欢干就是了!”

“张师傅说的对,咱们用大干洗去悔恨不更好吗!”林志勇说。

“可我想到别处去干。”大周说。

“这儿怎么了?”张广义一听大周坚持要走,便抓这机会说“我们应该像老许那样,把全身都交给厂里,像宝石日夜发光。就说五几年那阵吧,老许是全市的模范党员,报纸上登过他的像片,可他一点都不顾自己的事,白天跟大伙一块干,下了班,见谁的头发长了,就拉过来个包装箱垫在屁股底下,给理发,一边问东问西,难怪人家说,谁家坏了个电灯泡他都知道。有一回,一个嘴上没毛的家伙理着理着发,睡着了,怎么也抬不起头来,可老许没有叫醒他,却把他放躺下,只等他醒来,老许才接着给他理完。老许问他晚上睡觉少吧,他说夜晚‘坦克’出来骚扰,睡不好。老许知道‘坦克’指的是臭虫,便停下手里的推子,自责地连声说‘怨我,怨我。’第二天就买来‘六六六粉’他亲手到工人宿舍去消灭臭虫……”

“老许多好啊!我们是受骗,是上了那些阴谋家的当。”林志勇气愤地说。

大周把拳头举过头,猛地朝着自己的大腿狠劲砸下来……

张师傅蛮以为他的一番话发生了效力,没想到,大周反到非调走不可,并且越加不听话。这时,所有干活的都不用小铁车,只有大周推着小铁车,轱辘来,轱辘去,在这静夜里格外噪响,而且,他推着小车从师傅身边过时,更是用力加速,仿佛要使声响更大,这有多气人!张师傅一再压住火儿,后来,实在憋不住了,才悄声说:“别用小铁车了,你没见老许那儿黑灯了吗!”

“黑灯怎了?他睡他的觉,我干我的活儿,小车不就是为节省劳动量才使的吗?”大周反问。

“你别嚷,这会不是你练嗓子的时候。你不知道吗?老许白天操劳了一天,晚上该让他踏实的歇一歇了。”张师傅说。

“我就得用小车推,要不你把我调开这儿。”

张广义叹了口气,真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把周洪翔的大嗓门止住才好。他向黑灯的办公室窥了一眼,生怕办公室听到吵吵,忽然灯亮起来。便十分耐心地规劝:“现在用小铁车是省力气了,你知道小铁车是怎么来的?你不知道。老师傅们都忘不了,那是大跃进那年,老许在这劳动,因为这的活儿累,他才定点到这来,劳动中就跟大伙一起设计打做了小铁车,从那时起才不用人工搬运。想想吧,不论大事小事,老许心里搁着的是咱们工人,他为咱们熬费着自己的心血,咱们暂时少用几趟小车,还能累死!”

林志勇看着张师傅的态度,那简直是在乞求,一个劲说小声点。可周洪翔黑黑的脸上,只把那两道眉毛一皱一皱的,可能在表明他内心的隐疼。小个子林志勇没有观颜察色的细心,只觉得这大周不近人情,实在不能容忍,两步上去,一把揪住大周的脖领,连拉带拽生把大周拉出甬道,跟着就是两拳,厉声说:“你还有良心吗?”

大个子周洪翔,被拽得十分狼狈,又挨了实实两拳,连骨头都在疼,可他竟不还手,不吐一句脏话,嘴里含含糊糊说:“你打吧,打吧!”

林志勇气的大口喘着粗气,想着往常跟大周掰腕子,打打逗逗,十之八九都是大周占便宜。这回真的动手了,他却出乎意外的老实,竟使自己不肯再下手了。而后,林志勇细声说:“过去那些混蛋污蔑老许是走指派,咱们跟着闹了,打了。现在知道咱们的猎枪对错了目标。造下了罪,可你这态度还能对得起老许吗?”

“你别说了,我只想里开这儿,离开心里还好受点……”

这工夫,才走出车间的张广义师傅,急匆匆进来,直奔黑灯的办公室走去。进了屋,他一下愣住了:屋里空空的,他熟悉的那套粗布被褥,好好地卷在那里。一切都证实了刚才他听到的消息。他呆愣愣地打开窗户,新鲜空气带着大雨洗过的小叶杨散发出的清香扑进来。张师傅急转身,把林志勇、周洪翔又拉到办公室里来。这两人也一齐怔住:他,老许没在这里睡觉?!

“是呀,刚才党委办公室值班的同志通知说,老许打来电话,要急速派一辆汽车送一块苫布,两卷油毡去。说是老许这一宿顶着大雨去查职工住房,也发现你家漏水——”张师傅指了指大周,继续说“东西是给你家送的,司机已经叫起来了,正装车,你赶快跟车走吧!”

大周听了,一动没动,像是一节圆木戳在那里,跟着,双手捂住脸,鼻子一抽一抽地呜咽起来……。此刻,正是天刚亮的时候,虽然夜色还没有褪尽,但是一个明媚的艳阳天就要出现了。


                             垂钓者的喜剧

又是一个天高日朗的好天气。人称“鱼篓子”的王长久老师傅趁着太阳还没露面儿,便带好钓竿、网篮等渔具,来到胜芳码头往西的三棵歪柳下。这里一片田园风光,空气里飘散着庄稼的清香和河水的鱼腥味。长满青草的浅滩上,搁置着两只小木船;一只反扣着。子牙河汛期尚未到来,水流缓慢而安然,是一处垂钓者的福地。

“鱼篓子”照每天一样,在固定的地方,支好马扎坐下,摆弄鱼饵,甩出鱼线,支好钓竿,便静候上钩的猎物。他的垂钓技巧名不虚传,但并不以钓得多取胜,而是在休闲之中享受钓术之巧的兴奋。尽管如此,遇到扫兴时,在别的钓者空着网篮回去,他却仍有所获,少则斤八两白鲢、鲫瓜或是不知名目的什么鱼,带将回家去,转眼冒着烹饪五味的热气端上桌,自斟自酌,尝一口自己刚钓出水的鱼鲜,自得其乐,别有兴味。当然,王师傅钓鱼像许多老年垂钓者一样,其乐趣和诱惑力并不在享用餐桌上的美味,而多在于那只见食饵不见勾的水族蠢儿,弄得鱼漂轻轻隐隐浮动的令人兴奋的一刹那……

可惜这两天王师傅有点不痛快,缘由是一位后来者的搅和。甭提他多讨厌那不自觉的主儿了,连着两天,他总是离王师傅三四米远的距离坐下,摔线、支竿,进行那一套固定的程序。他那两只心灵的窗口总是向王师傅这边开,犹如侦探在窥视这边什么秘密,两眼不盯住自己的鱼竿,也不管有鱼没鱼,一会起竿,一会甩线,搅得水面涟漪扩散不断。这是钓鱼吗?简直是糟改!

他,这不,今天又来了,约四十多岁年纪,风度翩翩。王师傅照前两天一样,提起鱼线,收起鱼竿,站起身来,带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大度,走。可待挪挪窝,已经离远点了,刚坐下尚未稳住,这讨厌的后来者也站起来,紧往师傅这边凑凑,然后,旁若无人地坐下,仿佛决心要跟王师傅保持固定的距离。

“这不自觉的后来者,难找!”王师傅心里的话快到嘴边来了,但是,他嚥回去了,不无敌意地瞥了后来者一眼。就在这一瞥之时,垂钓老手凭经验看到后来者的鱼漂在动;那动的异常告诉他,有大家伙在咬食,可那后来者两眼仍在窥视王师傅这边,而对自己的鱼竿全然无动于衷,王师傅急说:“看漂!”

后来者惊醒之中一起竿,沉沉的一条大鱼勾住了,他似手足无措,刚要往上甩,猛听王师傅嚷道:“慢起——我来!”

王师傅把自己的鱼竿扔在地上,紧步奔过来,慢慢接过后来者的鱼竿。而后来者顺从地将鱼竿慢慢的递到王师傅手里,之后,便站在一旁,像是参观者在观摩,那神态表明,他巴不得这位有着垂钓经验的王师傅接过他的鱼竿。

这时,“鱼篓子”激动的心情快要蹦出来了,动作却十分沉稳,手握着鱼竿,鱼竿牵动着鱼线,鱼线拉着猎物,慢悠悠,慢悠悠,地随着猎物挣扎,时而打横,时而转圆地浮游遛荡,遛荡…… 好半天,王师傅指给后来者从远处水面下抄子。此刻,俩人在经历着一番轻捷与巧妙,焦急又悠闲,喜悦又担心的漫长过程,唉呀!一条足有五斤重的河鲤终于就擒……

王师傅看着大河鲤甩动着笨重的尾巴,完全忘记了眼前站找的仍是那个讨厌的后来者,反倒像是多年的故交,说:“你的福大,让你逮住了,黑! 这是你的乐子。”说着,转身离去。

“这位老师傅,请慢走,”后来者感到,在这位老者的精神世界里,没有嫉妒和贪心。他彬彬有礼地说:“这鱼应该是您的。凭我怎能弄得上来?”王师傅停住步,转回头,说:“你这个人,鱼是上得你的勾嘛!我只是帮了你一点忙。”

“老师傅别客气,凭我连条小鱼也难弄……怎能钓得如此大家伙?”

“嗯,我敢说一句,你不是内行,要不我也不肯接你的鱼竿,不过,再笨的猫,也许能逮着精耗子,今儿是你的运气。”

“鱼,一定归您,因为我的收获不在鱼,在钓。”后来者说。“因为我来这儿,本来就不是钓鱼,是取经,不,是体验…… 对,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常在这里钓鱼的有位人称‘鱼篓子’的师傅……可是您?”

“你,是怎认识他的?”王师傅一怔。

后来者说:“老师傅,三天来我没好意思跟您介绍,只是打搅了您。我是专业话剧团的演员,最近接到一个本子,剧中有位老玻璃工人善于垂钓的重场戏……那位垂钓高手,几十年没撂下过鱼竿,可退休以后,他放下颐养天年的享受,说是要把余热贡献给四化建设,竟在退休那天,收起了鱼竿,主动担起了青年技术研究组顾问……”

“啊……噢……”“鱼篓子”王长久像是三伏天里挨了一阵冰雹,说不上是冷是热,说不上是疼是痒。他瞥了一眼草地上的鱼竿,两眼又挪向那日夜奔流的子牙河……


                                 情浓如血一脉流

                                           ——支援抗洪救灾速写

临窗的路灯还没息,老司机宋长安心里搁着支援抗洪救灾的事,便格外早地走进厂部的停车场。突然他一惊,他那辆大褂兜车底下有个亮儿一闪一闪的。他急问了一声:“谁?”未待对方答话,他又想,莫非还有比我早的……

莫怪他宋长安自诩,他开了一辈子车,从年轻时起就有一个好习惯——说睡,放下身就打呼噜,说起早出车,睁开眼就是时候,没误过事。几届车管队长多少次在人前人后提起来都是一句话:责任心。

毛头嘎小子暗地里也绝无失敬地叫他“马蹄表”,公开称“马老爷子”。所以派布什么特殊任务或紧要的活儿,他马老爷子自是当仁不让。可惜这回支援抗洪救灾正赶上他办理退休手续,便无缘为灾区父老兄弟尽他的开车义务了。不过,对工作认真负责任的马老爷子,凭着老经验,认为在这前方抗洪吃紧,后方厂里忙上忙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为少一个开车的,让车管队长抓了瞎。所以,他每天有事没事地不离车队。碰巧就在他准备当“替补队员”时,一个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找司机小耿。小耿刚把车开出场。队长接过耳机,就听对方说他是小耿的哥哥,说明天是他母亲生日。委托队长转告小耿把母亲的生日办隆重点,因为他母亲病重,恐怕这是老人生前最后一个生日了……,抱歉的是他要随医疗队开赴抗洪前线,不能赶回去为母亲祝贺生日了,请小耿让母亲原谅而儿子……

队长撂下电话,先是一皱眉头,且自语道:“小耿明天请假,又少一个司机。”

“队长!”马老爷子一步闯进来“你甭皱眉,明天运送抗洪物资的车归我就结了。”

队长认真地说:“我可不是信不过您,凭您的经验,凭您的责任心,是最让人放心的人选,可是这活儿非同寻常,不光路难走,有的路段已叫大水冲的没了路,要是再遇上洪水,那就更遭了……”

“我想,总不会比抗洪前线更困难吧!我有什么可怕的。”

队长仍微晃着头:“可我还想您开了一辈子的安全车,如今要退休了,像您这样落个善始善终的司机不容易,要是此去有个磕碰,您这辈子最后一页上,画的可就不是圆圆的句号了。那时,我可也要遭……”

马老爷子几乎急了:“你队长这话,说的可是火柴棍改材——不够一锯(句),泡在水里泥里拼命,不要命的解放军官兵,有哪一个想着自己的句号来着?我这百十斤瘦骨头算什么!再说,这最后一次,说不定还是我开车史上最大的的光荣纪念呢!”

车管队长眉头稍有舒展:“您跑这活儿最可心。”说着,抄起电话“不过我得请示一下厂长……”

宋长安眼疾手快一下子摁断了电话:“甭请示,我说了算,我给你立保证,一定人车完成任务平安回来……至于我个人万一有什么闪失,都由我自负。”

这样,开了一辈子车的老司机揣着争取到的支援抗洪救灾任务回到家,遵从老例早早睡下养神。第二天早早赶到停车场,做包括安检的出车前准备。不料,他发现车底下有个亮儿一闪一闪的,经问,答话的竟然是年轻的司机小耿。便说:“不是你母亲病重……队长批准你请假了吗?”

小耿略显不好意思地说:“我是说在家里伺候他老人家过生日,可我妈说我没出息,分不清哪头轻哪头重,放下支援抗洪救灾的活儿不干……我的生日算什么大事?”说着,又央求道“马老爷子,您就放心让我去吧!不然,我妈又要生我的气。……我来时她还在叮嘱,她叫我不完成任务别回家……”

宋长安严肃地说:“你心里搁着事开车,能让谁放心这回?又不是平常的活儿。”

“马老爷子,我这不是起个早就来安检来了吗,您放心,我在路上一定加倍经心,保证完成任务,安全归来就是了。”

“不行,不仅是让人不放心。”马老爷子说“你母亲又有病在炕上,哪能……”

小耿打断马老爷子的话,提高了嗓门儿:“您岁数大了,我还不放心呢!”

俩人正拉锯式的争执中,就见车管队长向他俩走来……


                                悲剧喜泪

导演和美工选定这场戏的外景地,是这小街上的一家门脸儿——借用街上原有景物,还有远处极富时代特征的牌楼,只须在近景的灰墙上稍作装点,按上两扇大门,门横框上按一个乳白色灯罩,特别要在灰墙的明显处写上一个大大的“当”字。一堂旧时吞噬人骨头的血口当铺的场景就算完成了。虽然戏不重,只一两个镜头,可一贯对艺术要求一丝不苟的导演也不降低水准,就像这场戏中的一个演员,虽只出场一次,一两分钟,也几番遴选尚不满意,准确说是等待确定。

正在这时,被借作当铺的住户有个老头,姓周,名长友,矬矮的个头,干瘦的脸庞,沉郁的气质,再加上大概因为要在他这儿拍电影,招来许多围观的人,从早到晚乱乱哄哄,吵吵嚷嚷,打乱了他的习惯生活,所以满脸愁苦,他进进出出,低头不语,真好像他该了谁多少钱,或是有谁欠了他什么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两手不知干什么才好。

不料,或说有幸,周老头这幅形象,一下子被导演捉住,而且紧盯不放:这不就是戏中人物的理想扮演人选吗!导演立即拉老头坐下来攀谈,示意特约他出演戏中的一个角色。

老头听了,兴奋起来,眼现喜光,脸上的皱纹都散开了一大半,真好像他对上了一张头奖彩票。他万没想到,自己这张老树皮的尊容也能到银幕上风光一回,自然是极乐意地满口答应。

试镜头之前,导演向老头交待:这部《人民公仆》的电影,故事表现的是一位年轻的市长,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为体察民情,微服私访,为民解决了许多衣食住行方面的问题……

老头抢话说:“有这事,我们这儿就有这事,就说那次……”

导演说:“您演的是场插叙,是一位老工人,顶着三九寒风,腋下夹着一个黄铜脸盆,在暮色中,步履艰难地向当铺走去……”

老头说:“这我会,我会,合上眼都能做。”

导演说:“当然,他是来当这黄铜脸盆的,当了盆,好拿钱去给卧病在床的老母抓药……”

“这我懂。”老头说“我进过当铺,那时我在料器厂耍手艺,一落炉,没事由,家里老少几张嘴,要吃的,没辙,那是有什么当什么,那滋味可真不好受啊!”

导演说:“你有这种生活,那更理想。”继续交待“我们要拍的这场戏,就发生在当铺的门口,穿着褴褛的工人将进当铺,跟在他身后的儿子一把拽住父亲,哀求地说:‘爸爸,别当了,奶奶说这是她当年出阁的陪送,她心疼啊!爸爸,别当了。’父亲愁苦化作急躁,一把推开儿子,儿子仰脸倒地,父亲转身把儿子拉起来:‘不当,拿什么给你奶奶治病……’”

戏是悲剧,可老头喜庆自己将成为银幕之星,脸上一派春色,导演一番说戏,给他分析剧情,越是接尽实拍,老头脸上的喜色越浓,然而,越浓越离角色越远。这很使导演不快,甚至,想撤换这周老头,而老头对上银幕的热望就像小孩盼过年,又使导演一时不肯下撤换的决断,只好反复对老头启发,再启发,直说得嘴发干,头冒汗。大半天过去了,老头腿也酸疼了,肚子也没食了,偶尔还要听着导演蹦出几句不恭的话,心里烦了,心说:拍电影这么费劲,算了吧,我可是屎壳郎进花园——不是这里的虫儿。这样想着,脸上的喜色渐渐退去,愁懑慢慢爬上眉梢,最后,他无可奈何地放弃上银幕的欲望:“导演同志,敢情拍电影这么不容易,你别让我受罪了!”

导演见老头又现愁容,说:“不,不不,你离成功不远不了。我想请你先别想演电影的事,先回忆回忆您这大半辈子,最使您愁苦的事是什么?”

“那可多了,在旧社会,我一个穷手艺人,睁眼都是愁。我七岁跟着父亲打官司,输了七亩半地,没辙了,才进了料器厂。那时料器厂有个顺口溜,说是‘那辈子打爹骂娘,这辈子进料器行。’说的是这行道,是罚有罪人的地狱,有钱人家的孩子谁肯干这个……”

“你只要把那时的苦、愁、愤表想出来就行了。”

从导演说完这句话,周老头真旳沉入到回忆的苦海里,所以,很快进入实拍。老头演到转身拉儿子起来的那一动作时。

导演忽然一声停,走到老头跟前,说:“要饱含一汪泪水才更恰到好处,来,试试……”

这,周老头感到难了,说:“导演,实话告诉你,我姓周的在旧社会,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最,都没流过泪,可以说这辈子不会流泪,更不会流假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嘛!不过,要说你从来没流过泪,我不信。”导演来了个定格,他想开个玩笑“在襁褓中,呼唤母亲要奶吃,难道没流过泪?”

周老头见导演那神色,以为在猜测自己是吹牛,便赶紧补充:“还别说,是流过一次泪……”

导演忙抓住话茬,问:“那为什么?”

周老头说:“那是建国初期的事……我在的那家料器厂,很赚钱,可资本家嫌我们几个手艺人工钱大,就想捞一笔钱散伙,甩开我们另干,就谎说没活儿。我就去找人民政府,一位女同志把我让进了办公室,他未从开口,先搬来一个皮椅子请我落坐,又端来一碗白开水,这才问我有什么事。我说了,她一句一句地都记在本上,有的地方让我重说一遍。最后,她告诉我这事一定会向领导汇报。临走,她给我推开门,把我送出来。这位干部待咱这平常人那份热乎不说,三天后,我接到一封印着‘人民政府’几个字的信。信上通知我三天内到哪哪,找谁,商定接受订货,打破了资本家散伙的阴,这不也是给我们几十号人送馒头来了吗!……”

周老头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泪水充满了眼窝,几十年的记忆,仍让他在心灵上翻滚着波涛,多好啊,人民政府里的那个女干部,拿事当事做,不用送礼,也不用请客,就把事情都办了。此刻,导演也许不理解,老头说的话不悲,不苦,怎会使老人潸然泪下?但没有深想这些,只立即拟作特写镜头,把老头此刻的面部表情抢拍下来,急说:“好,周老,我们准备实拍……”

“准备!”导演一声令下,灯光,摄影启动,花甲之年的周长友又回到那令人向往的岁月,流泪了,不是苦的、涩的,是甜的,喜的……


                                    份 量

春深的一天傍晚,我慕名顺着西河沿,走在季六的水果摊上买了三斤苹果。提回家很招老伴高兴,连说:“这个季节能吃上这么鲜灵的苹果,可以,可以了!”提到价钱,老伴又连说了两个“可以了”。

老伴属于喜挑剔的女人,素日我买回家的东西,十之有九都要挑出点不是来,于是,便要挨他几句埋怨,这回我算是得到了最高奖赏。

老伴说着,几乎下意识地掂了掂网兜:“分量不够。”

我以为这可能是她往日挨宰的疼痛在起作用。于是我便告诉她,这个水果摊是有名的从来不使鬼秤,是远近顾客信得过的个体摊贩。老伴似乎信了,便没在这兜苹果上细凿,却打击一大片地牢骚:“如今做买卖的靠缺斤少两赚昧心钱,没有一个给足份量的……”

我截住她的话,说:“不能把珍珠搅到沙子里扔了哇!”

可能我的话刺激了她哪根神经,她急转回身说:“我这是经验——就说这兜苹果,敢跟你打赌,要是不亏份量……”

“不亏份量怎样?”

我凭着众多顾客对季姓摊主的信任和好感,深信他不会叫我在老伴面前栽跟头,就说“打赌——”

老伴摁住我斟满的一盅芦台春说:“你要是输了,我把它倒地沟里,要是够份量,我给你开那瓶茅台,让你过个年……”

茅台诱使我赶忙取来弹簧秤,一兜苹果拉长了刻度的金属板条,也拉跑了我的茅台——亏秤,老伴神气起来:“啧啧,我说什么来着,没有给够份量的!”跟着又数落我买东西眼拙、心实,进而拉拉扯扯对时局来了一套“歪批三国”。而我在此刻的任何解释都是苍白多余的,只在心里惋惜盛名远播的季六,经营作风怎会如此随俗。

大约过了三四天,老伴陪着我再上西河沿。我便和老伴商量,在季六这儿,在上一回当,若再亏分量,从中抓个茬,跟他老账新账一块算。

我在前老伴在后,走近季六水果摊,我指着一筐苹果冲执秤的女人说:“给我秤三斤这路的——”只见女人一愣怔,飞了男人一眼。季六忙接过秤,秤好了苹果,装入塑料兜,谦恭的递给我。照理,买卖人这种态度会让窝火的顾客火气大减,可亏分量的事又在告诉我,好态度也常常掩饰昧心的商德,所以,我只回他一个不动声色。

离开水果摊待我在市场的公平秤上一复秤,份量不光不亏,反而涨出125克。老伴乐了:“两兑,回家!”

我说:“不行,不在多吃或少吃一两口东西,秤杆是买卖人的心。”于是我返回水果摊,沉着脸对季六说“麻烦你,给我约约这兜苹果。”

季六稍有犹豫,说:“这苹果多125克。”而后勉强笑了笑“大爷,应该跟您说声对不起,几天前,也是这个钟点,您从这买走了三块钱的苹果,应该是三斤,因为那天我媳妇回家吃饭才回来,放错了价码签,按高一档的给您约的,少给您二两五,您走后才想起……”

“这么说,这多出来的份量是你补给我的”我说“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明呢?”

年轻的摊主不好意思起来:“照我订的章程,因亏份量顾客要找回来,得按所亏斤两的十倍补给,还得记下来——这可是我的脸面。”说着,他递给我一个小本子,上写“诚实本”三个字。“因为您没找回来,我心思可能您没发现少的这二两五,可我觉着这些日子电台、报纸一个劲给咱脸上刷金,顾客对咱更是信任,可要是趁着顾客信任,暗着叫顾客吃亏,那还叫玩意嘛!所以,我悄悄给您补上了,这虽不太阳光,可我心里稍微踏实点……”

我听了欣欣然,转身看看了老伴说:“补给咱的不光是入嘴的东西,而是买卖人的诚实呀!尽管……”

老伴默然,也许她还有什么挑剔,或说这是个别现象。可是,具有特色社会主义的商品经济,随着步入法制轨道,普遍展现诚实从商的前景,不正是从个别开始的吗!


                                  摆  

神州大地,说钱的话题是处迭起,说钱又少不得以多多弄钱为主题。而我,每触及这一问题时,眼前便由远而近推出一位年轻的人民交警的大特写——他曾向我讲述了一个自己关于摆渡的故事。

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一次,我们交警大队在调资中,百分之二的面。当时我这已有八年警龄的交通警察,在年终季未的光荣榜上,均有名有照,不过,这次调资要入围,还得拿出拼搏的气力去争取。有幸的是,就在填写的队里发给每人一张“自评自报提级增资表”,因我忙于结婚未来得及交上去的节骨眼,让我遇到一起肇事司机逃逸的案件。我把那肇事司机追回来了,也护送受伤大娘住进了医院,可终归新娘没等得及我三鞠躬就下了汽车。事后,报纸还登了一篇“豆腐块”:“好交警勇追逃逸,新婚误时美名传”,表扬了我一番。无疑,这将增加几分使我站在百分之二这理想锚地的稳故性,可我自知仍处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界线上。于是,填表时我调动了大脑库存最有力的词藻作自我评估,讲成绩丝毫不漏,且不失谦虚,以打动领导不致从百分之二圈内删除我的名字。

表格填好递上那天,我走到铁道洞时,见夜里一场暴雨致洞下积水成河,将南北交通要道拦腰割断。在一片汪洋中,我见水中有一人蹬一辆带兜箱的三轮车,两肩膀向前一纵一纵地用劲蹬着,在一趟趟往返摆渡体弱老人和胆小的妇女。我看清,蹬车的是我们院的靳大爷,他身高体瘦,走在马路上好几回被人误认是马三立。那渐天擦拭如新的旧车,是拉老伴瞧闺女或逛街的专车。这时三轮车出水了,车上的人先后下来道声谢各奔东西,接着又有别人上车。这当中有一个矬胖子背着一个老妇人,呼哧呼哧地赶过来,对靳大爷说:“大爷,先把把我们拉过去吧!我给一张票,我妈病的很厉害……”我全明白了,靳大爷这是以车代舟,发暴雨财哪。我又见靳大爷愣怔地看了眼矬胖子,说:“我认识你—— 一张票不少点吗?”

矬胖子说“两张,二十。”

靳大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近旁的一长发青年在起哄,指着矬胖子喊叫:“哥们儿,别他妈的抠门儿啦!这么深的水,你没见大爷那把瘦骨头吗?怎么也得三张吧!”矬胖子看了一眼在呻吟的老妇人,无奈从腰包里又抻出一张:“三十就三十。”

这会儿靳大爷没睬矬胖子,只见靳大爷扶老妇人上了车,两肩膀向前一纵一纵蹬进水中……

靳大爷又一趟摆渡回来,就听靳大爷跟长发青年说,那矬胖子是开饭馆的。他说他去年开表彰会从北京回来,正赶上一阵暴雨,就躲进矬胖子的饭馆,矬胖子见他不是吃饭的财神爷,竟说:“背雨,请到别处,我这不是旅馆,进旅馆您也得掏钱哪,是不?”靳大爷听了,扭身退出门,又钻进雷雨中,转天就没起床,一连吃了八服中药……

长发青年说:“小子够歹毒的,跟这样的不能玩正经,您老还不狠狠宰他一把。”

只见靳大爷严肃地说:“哪能,老天给我们的市政建设来了一个不测,咱怎能借闹水发财?都是义务,照旧分文不取,这对矬胖子一样的一些人或许明白,咱是共产党天底下吃着净米净面的人,没有扒开两眼只认钱!”

……

靳大爷的话,一字一句地输进我的脑海。我的脸发烧了。那水中代舟的三轮,两肩膀向前一纵一纵地载重姿态,切切让我感到,那字重千钧的五字箴言:“为人民服务”所承载的修身力量。而我想了些什么?于是,我把写在“自评自报提级增资表”上的那些“用心”涂掉,认真地把那光照心灵的“为人民服务”添上去。算是我向着实现人生价值的彼岸“摆渡”的开始吧!


                               路上平安岁岁好

我办公室的同桌赵姐给我讲了一个她妹妹——就是常演小品还得过奖那个演员的趣事。

春上桃花绽放时的一天,是赵姐老母寿诞日。照例,姐俩都应早早过去帮助料理寿宴,可寿面都挑到碗里了,妹妹才挽着男人的胳臂露面,这不免惹得寿星心生不快,而妹妹忙依偎在母亲身边:“您老不高兴了?我要给您老说我为什么来晚了,您听了准高兴。”说着,打开漂亮的生日蛋糕盒,但见那蛋糕以非常见的浮雕式的喜庆样,已成为变形了的块状了。说“这是我特意跑了一趟远路,求一位百岁老人给切成这样,您老说能不来晚吗!其时就是想借个吉利。这叫祝母亲长寿碎碎(岁岁)好。”

几句话喜得母亲说:“还是我演小品的闺女有新点子!”

后来,赵姐才知道妹妹切碎蛋糕是怎么回事——

原来母亲寿诞那天,妹妹早早就提着已定好的生日蛋糕出来。不料,路上被一辆飞车撞了,蛋糕也摔得走样。当时,男人怒火冲天,凑近飞车人。飞车人也摆出十八个不含糊架势。

一场战火就要燃起,而如此常常是助战的如蜂,救火的人少。这时妹妹急得就想劝住男人,忍了吧,老人生日图个顺兴,可她知道男人的怪脾气,若一劝,那争胜的劲头更上来。就在这一触即发的瞬间,妹妹急步窜到飞车人跟前,如见久违的朋友,高兴地说:“啊,是他伯,你怎到这来了?”说得飞车人一愣,说得男人怒气顿消,近而双方都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妹妹赶紧拉着男人离开战场,而男人却一步三回头地还在说着道歉的话。又对妇人说:“要不是你的熟人,今天我非…… 说了半天他是谁?”

“不认识。”

“……”男人猛下子愣了半晌,方醒悟:“我们再去买一个蛋糕吧!”

妹妹说:“不买了——到我妈那,听我的……”

我吧赵姐讲的趣事照录如上,或许使人看了,能够思考点什么。


                            路  遇

已是我40年前初来天津学徒时的事了——

那是临近阴历年,厂里正做抗美援朝的小药瓶,直到除夕下午三点多钟才干完最后一缸料。我这出离故土的游子奔家心盛,还是匆匆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可出了前门站,已是晚上10点钟了。似乎此刻才想起出城还有十几里瞎路该怎么走呢?摸黑独行?我还真欠那胆量,投亲借宿?又是大过年的,必是给人家添麻烦……我提着布包和一兜苹果踌躅在人稀车少的马路上,心绪被或远或近的鞭炮声感染着,搅动着,更恨不得一步迈进家门。

忽然,眼的极处有一辆人力三轮车在慢悠悠活动着待客拉座。我如身在夜海看见航舟上的灯光。自然不知道车出城不。若出城我心思碰上这日子口儿,恐怕海要个大价是躲不过的,而只要拉我赶在三星升到中天吃合家团圆饺子,节省就不在这一时,豁出去一块钱顶天了。于是,我呼叫着跑过去。

三轮工人穿着对襟青布棉袄,腰间勒着蓝布杀腰,头顶护耳毡帽。在寒冬的冷风中,身量更显得干瘦。一脸的苦相表明家境不佳,不然,大三十晚上的,何苦要在长街上挨此寒苦冷寂?

我凑近三轮,开始他听我说了出城的方向,显出几分犹豫,当他听我求援似的答应可以多给钱,便屁股离开了车座,向我凑近了一步,两眼直直地望着我,可没有一句话。我猜度,他一定在盘算要个怎样的大价吧?遂后,他听我问出城要多少钱,便干脆伸出了蒲扇似的巴掌。好吓了我一大跳。我每半月学徒薪水是3块2角5分,天津至北京坐火车,票价是三块几,三轮拉我这十几里路的座竟要火车的往返价。好残酷!可无奈,掏。

出城后,有三里多“难走的路”,虽不是风来狼烟起的土路,可坑坑洼洼,坎坎坷坷,大大小小的石子颠着车,车托着我,我在拉车人的奋力下,缩短着与家人团圆的距离,虽说不上舒适,但有着闭上眼也能到家的踏实感。可就在这工夫,三轮车咯噔一声便向右边歪过去,我身子也随车向前一倾,便栽下去,我的脸擦破一块,手腕崴的生疼。拉车的赶紧扶起我,又帮我拾着滚落一地的苹果,连连抱歉地说“对不起,这路是头一回走,要不是看你小兄弟为难,我不拉。”

听得出,他是担心我因此少给他钱,我看着他那惭愧像,确是感觉怪对不住我的表情,大年黑夜的,出一身冷汗不说,还不知车坏了没有,还得向我这孩子级的人物陪着笑脸。说到底,还不是为挣几个钱嘛!

到村口我下了车,他还在抱歉地说:“小兄弟,对不起,没伤了筋骨吧?”说着,接过我给他的钱。他骤然一愣。我忙说里边有我多付给你的几个零钱,算是我额外谢你的。他说“就别说什么谢我了,小兄弟不怪罪我,我就算遇到好人了。”遂后,从我给他的钱里,抽出五毛钱,剩下的又退还给我,说“我只收咱们讲好了的五毛钱……”

这时我方醒悟,上车时他伸出的一巴掌,并非是海要大价,是我误解了,而是仅仅要了比我想像低得多的5毛钱。不由得使我心生愧感。

岁月流逝,这以后,我每年一次回家,总要对曾给我留下疼痛记忆的这段“难走的路”的特殊的留意。路,年年有修整后的变化,已非昔日面貌。但土路却没有根本改变,至八十年代初,我惊奇地看到这儿变成了一马平川的柏油路,路两边仍是旧日的泄水沟。沟岸上成活了新栽的两排小叶杨。家里人告诉我,三里五乡都知道这路是私人修的。修路的这人一辈子孤身,没儿没女,临了,把蹬三轮攒下的钱,系数交给了当地政府,嘱托要修这段“难走的路”。

我听了心里一惊,当然,中华之广博,或许不会正是那位曾踏着除夕之夜,蹬三轮送我回家过团圆年的三轮工人。不过,若真是,这平坦的新路上,一定有他仅仅收下我的那5毛钱,且可以认为,在他在攒钱修路的日子里,也许会舍不得买一口好吃的或买一包好烟抽……


                                  酒  考

清明三月,一日正阳西斜。冯铁军驾驶着装了30只猪仔的“解放”跑出了山东省界,进入路畅人稀的路段,才得修行在副驾驶位置的车管队长、师傅杜兴的一字令:“停!”

车,“嘎——”地一声停在了路边一家青砖灰瓦连三间的酒店前。冯铁军随师傅下了车,目视店门上端,是砖砌的横式店号——白灰抹底上,红漆着“张寡妇酒店”五个大字。两边各有大红大绿的工笔“五福捧寿”、“松鹤延年”等民俗装饰画。点缀着乡间特有的淳朴与生气……

老司机杜兴重至熟地,讲古一般地告诉得意弟子,开店的是女老板,男人早先跑山西拉煤,因酒后驾车,让她30岁做了寡妇。她从此痛恨独自在外管不住自己嘴的司机,就罄其积蓄,在这清郊旷野开办了这处成为过往车辆应时应需打肩吃饭的所在,并张示:凡进本店吃饭的司机,不喝酒者,凭驾驶证所用饭菜,一律按九折优惠。说着看了看铁军,道:“有人称这儿是用生与死,悲与恨修起得‘劝世坊’。”

“咱就吃她这九折吧!”铁军说。

二人说着进店,临窗落座。杜兴跟久违了的女老板打过招呼,要了酒,点了菜。随后又跟了过去。回来时说这儿的果木熏猪头肉绝好无双,一人订了一份。是带回家敬老哄小慰问老婆的。并感慨开车的一人在外,总有一条看不见的情丝被拴着——全家悬心,不言老的烧香许愿祈儿一路平安,就是老婆在梦里也会扳着指头算天数,盼男人安全早归……

“是呀,咱们吃九折,也是让家人多点放心。”

车管队长杜兴大手一摆:“不过,我不说你也知道,下星期一我就要到公司去上班,说是升官了,可我真不愿离开你们这帮嘎的楞的……赶上今儿凑巧我替人跟你的车,算是咱师徒有缘,临分手难得遇上这么个没人盯着的天涯海角。今儿咱俩来个限量不尽兴,一人四两,下不为例。吃完喝完,歇足了,酒劲也过了,返回的车我开,你相信,师傅还有这点把握。”

铁军说:“师傅久不出门了,您喝足兴,我就免了,好留一头清醒开车……”

师傅说:“我喝让你闻味儿,那不就太无情了吗!”

铁军说:“任务在身,应该。师傅一直千叮万嘱:‘开车的见酒要拔得开腿’,才是真情。要是不能做到这点,那就是对事业的不忠,对交通法规的不敬,对生命无端轻待,也有负师傅……”

“行啦,知道你连我讲的标点都能背下来,不过,不会是在我眼前拣好词说吧?”

“没有,没有!”铁军心说:师傅,您今天怎了?往日出门,要是那个开车的若提灌两口,您还不把他抠得入地三尺,今天是怎了?”此刻,师傅在徒弟的眼里陌生起来。

师傅说:“这不是有我跟着吗!”

铁军应付地说:“那我就听师傅的,点点卯吧!”

一盘带着熏烟味的猪头肉上桌,两人各两壶白干分别摆在眼前。铁军忙起身给师傅满盅。师傅急把酒壶后躲:“别别,自便嘛!”

师徒俩各自满酒、举杯,如是几番酒盅底朝天。铁军见师傅虽然气爽神足,但尚未面绽桃花,便起身说:“师傅,反正有我顶车呢,您海量,我再给您要一壶!”

师傅心急火燎,一把拽住:“不行,有约在先,限量不尽兴。”说着伸手向铁军要车钥匙“回头车我开。你听,叫得多钻耳朵,30猪仔也是30条小命,是国家的一笔财富啊!”

铁军说:“别,还我开,4两我不过润润舌头。”

车管队长杜兴半是探询半是揶揄道:“你往日出门不会也是这么润舌头吧?”

“那不,不敢忘您的嘱咐:‘要当吴老贵注,管住自己的嘴’至于今天……”

“今天怎么?”师傅骤然冷下脸来,啪!——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拍在了桌上:“——这是有人反应你出车在外喝酒的‘无名信’。”

铁军愣怔一下,伸手取信:“我没在外喝过酒哇!”

车管队长伸手速将信收回,重装回上衣兜。“我问你:往日你出车都是这样润舌头吗?实话告诉你,今天,我是想看看你在酒香的诱惑下的克制能力,不过,今天不为犯规,一则可由我开车回去,再则,只算我给你出的一道考题……”

铁军又是一愣:“我……”

车管队长杜兴十分严肃地说:“我只希望你爱护车队那面安全出车的奖旗,不要因为自己的贪杯玷污它的颜色,因此,你应该对师傅讲实话,是不是每次都是这样润舌头?”

这时,女老板托着两包熏头肉过来结账,刚唱出“二位饭菜连带走二斤熏头肉,按九折一共是……”

车管队长杜兴截住话,问:“店家,莫非改了规矩不成,怎么司机有酒也九折?”

女老板看了看冯铁军,不无赞意地说:“这位兄弟说是动酒不摸方向盘,是他铁打的守则。说只愿师傅喝个尽兴,他好开回头车,所以,他请我帮助做了手脚——”说着,嘻嘻地一顿声“你喝的是假货,他喝的两壶跟你喝的一样,也是白开水……”

车管队长杜兴听了,从上衣兜里又掏出‘无名信’,从里边抽出信纸递给徒弟冯铁军。

冯铁军展开一看,里边仅有两个字——酒考。

注:吴老贵,电影《渡江侦察记》中的人物,其在执任务时,嗜酒却不进滴酒。


                                操  心

钟楼上传来带着霏霏细雨的湿润钟声。姜朝武老娘第三次摁过儿子家的电话,仍是只有铃响没人接听。急得朝武娘一屁股坐在沙发里,冲沉湎在电视戏剧情节里的老头子说:“咱朝武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电话?家里也没人,上哪去了,会不会……”

老头子紧盯着电视,说:“朝武已是快当爸爸的人了,还用得着你跟他这么操心?一天老是惦记着电话,当初……”

朝武娘一听“当初”两字,嗖地一下子站起身,抄起遥控器,气哼哼地一摁,电视屏幕就是一片漆黑。说:“我当娘的叫儿子每天给我回一个电话犯法不?”说着,抓起衣服,“我去朝武家探个头。”

老头子说:“我说明天不行吗!”

“我去去回来,睡觉踏实!”话音未落,人已淋在霏霏细雨中……

路上,朝武娘的大脑荧屏上,一会闪过身着橄榄绿的交警与歹徒滚打的场面,一会耳畔似响起救护车的鸣叫声,甚至闻到来苏水的气味……。母亲永远是儿子四季平安的虔诚祈愿者,而常常在操心与忧虑中,又往往尽想或与那些背兴与不测的这事那事联系在一起。

作为交警的母亲,朝武娘对独生儿子格外操心,更是缘于不久前的一个傍晚,姜朝武胃炎发作,在去看医生的路上,见一老者守着一个机器打包件,在着急的四顾……又老远招呼朝武来到跟前,说——这东西是从一辆卡车上掉下来的。还如释重负地说警察来了,就不担心找不到失主了。朝武觉着老者的委托,反映着人民对交警的信任。这样,看守打包件的责任感便拽住了朝武的腿。

姜朝武看打包件的标签,知道包装的是20件棉大衣,是运往灾区的捐赠物。就在这节骨眼儿,来了三个自称领取失物的失主,为首的那个穿西服戴领带的人,没开口,先从腰包里抻出一张红色百元券递给姜朝武,感激的套话颇多谢意。姜朝武一看来人大方地拿钱和话茬,顿起疑心。而这边说着话,后边跟来的两人急着将失物装车。朝武从那慌乱动作和惶恐神态上,猜到来者可能是冒牌的,便拦住想盘问个仔细,不料,装车的人一下子亮出匕首。朝武见此,猛地一闪身,左臂一搪,底下就是一个扫堂腿,干净利索地让那行凶的假冒者,来了一个狗吃屎……之后,失物归还了失主,而姜朝武带病保护公物得到队里的表彰,可终究他的左臂留下一道永久纪念性的伤疤……

姜朝武受伤的时候,谎说出差,没敢惊动娘,他理解“儿行千里母担忧”怕娘担心。多天后,伤好回家时说起来,本想让老娘为儿子的壮举自豪一把,不成想,惹得娘更加担心了,专门下了道“圣旨”——往后,每天晚上必须打一个电话给家里,报一天——平安无事。—— 这就是老头子埋怨的“当初”—— 当初就不该下什么“圣旨”,而姜朝武倒也听话,自此遵旨不怠……

朝武娘越想越急,所以步履匆匆,奔到朝武家,果然,迎接她的是一把不会说话的铁锁。她便守门坐等,之后,听到朝武媳妇上楼的脚步声。娘不等人进屋,就急忙地问:“朝武呢,他怎么了?”

媳妇说:“娘,朝武没事,又让您不放心了吧!刚才我们是去了音乐厅,看外阜一个乐团的演出,可是……”接着稍有不悦地叙说,朝武没坐稳,猛然想到兜里还揣着队长交给他的一封人民来信,是反映住宅小区夜晚汽车喇叭频响,干扰学子们灯下学习,且影响居民休息。朝武就坐不住了,便离开了音乐厅,说是赶到那小区去掌握第一手材料,以便建议是否须要设置一个“禁止鸣喇叭”的标志……

“真是,这想着公事也应有时有会不是。”朝武娘嗔道“怎说走,扔下你这大肚子媳妇不管,就走呢!看我饶得了他?”说着,拉过一把折叠椅子,说:“老娘我坐等了!”……

窗外,不知有多少普通交警和平凡交警母亲那样的故事,宛若霏霏细雨,仍在无声地滋润着这个歇下了喧嚣的夜晚……


                              不辱天职朱顶红

早春的细雨催得大道两旁的海棠花开了,桃花开了,芬芳馥郁的紫丁香也展姿绽笑了……诸般花木仿佛各自都在极尽独有的本能,为着装点都市更加妖娆……

素来喜花,爱花,莳花的交通警察大韩,蹬着平板三轮车,半苦半忧的脸色,就像头顶蓝天里的一抹灰云。他没有心绪瞥一眼从身边后退的姹紫嫣红,却不时回头关照坐在车上六岁的儿子。儿子紧抱一盆鲜花—— 朱顶红,那悦人的杏红色六瓣花朵,就成双成对地盛开在那长长花箭顶端。皆因有花箭的挺拔强健,更显得花朵的艳美。于是嘱咐儿子抱好了,别碰了花箭,说:“有花箭,才有花。知道吗?”

儿子答应着,问:“爸爸,你怎么不高兴呢?是舍不得把这么好看的花送给金爷爷吗?”

“当然不是,你摔折了腿,金爷爷给你接骨,咱应该谢谢金爷爷嘛!”

儿子又说:“那一定是因为我。”于是,又检讨似地说他以后再也不淘气,再也不摔腿,再也不让爸爸不高兴了。

儿子懂事了。他听着,心生一股酸楚。可他无法向年幼的儿子敞开复杂内心的波澜——

本来,大韩早晨到队里去打招呼,要送儿子去金大夫那儿去治腿,可没容他开口 ,队长急急火火地指示要他速到西道口执行一项任务,说那道口南侧一夜工夫搭起8间灰板违章建筑,使狭窄的道口更成了瓶颈,不仅有碍市容风貌,更易发生交通堵塞。

大韩只好先放下为儿子去治腿,及时赶到西道口。在那里,就见一人正在灰板墙上张贴“招租启事”,是想用违章建筑发财。待这人回转身一刹,大韩一惊。这人正是金大夫的小儿子金昌起。昌起也看到了大韩,且迎面走过来,乞求似地说他父亲叫他找韩哥支持一下,说他们两口子都下岗了,想凭出租板房进点收入。

大韩听着眉头紧皱,一抬头,一个神秘的眼神向他一扫,又仿佛听见有人悄声说“这就是那后戳。”此刻,大韩感到好似一道电焊弧光在给神圣的交警毁容。于是,他弯腰捡起一块石灰疙瘩,大有英雄怒极题壁的气概,唰唰唰,8间板房上就出现8个大大的“拆”字……

大韩蹬着平板三轮车,脑子里翻腾着刚才的一幕。当然不是愧悔,也非自责,更不认为行为过激,而是考虑应该如何面对救治儿子的金大夫。甚至,来到金宅大门口,仍在考虑之中……

金大夫从医接骨,斐声不凡,如今退休养老早已不接纳病人了。这回给大韩儿子治腿,全凭的是早先住“三级跳坑”作为多年老邻的情分。这不光让大韩儿子的腿复原多了几分把握,更让大韩拮据的日子免去了一笔巨大的开销。今天是第三次来诊了。

金大夫一如往常,细心检查,耐心问诊,这里深情地摸摸,那里耐心地摁摁,直到金爷爷直起腰说:“行了,恢复得很好!只是暂时不能踢球打弹。”

金大夫的诊治过程及其一切细节,大韩从始至终也没看到,感到与以往有什么异样。这就使大韩认为自己应先开口说点孟子所言“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之类的话,以释有歉。便说:“金爷爷,您把孩子的腿治到这程度,让我感谢您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有一件事,我不能,也没能给您办成……”

金大夫听了,平静地说:“你不说,我还差一点忘了,你是说昌起盖出租房的事吧?他倒是跟我提过,叫我求你给个面子,不过我没听他的……你应该做的是纠正违章,这是你的职责,就跟救死扶伤是我们当医生的职责一样。”

“金爷爷,这是您对我工作真切理解和极大支持,我十分感谢。”说着,叫儿子把那盆成对盛开的长形杏红色花朵的朱顶红,端给金爷爷,说:“这权作我对您的一点敬意!”

“这盆花好,我收下了。”金大夫说“看!这棵花箭,长得多像人的脊骨,这根脊骨,展示着不辱天职的品格,无愧人人喜爱和敬佩!”说着,拍了拍大韩的肩膀……

是的,有挺拔强健的花箭,才有艳美的花朵。


         忙在别人身上的服装设计师

年轻的服装设计师安悌,敬业有加,业绩非凡,享誉海内外。然而,据一位采访其人的记者介绍,此兄身材过于消瘦,似乎永远也撑不起他自己设计的杰作。脸型胖而圆,似乎永远待人可亲滑稽地微笑着,可他那似乎专门美化别人生活的痴心,却始终为服装新潮掀波助浪。大概脑子里老是装着对追求时尚的思考,以至有一回,上班碰巧没电,电梯停运,他只好数着楼梯下楼,到了存车处方想起忘了拿车钥匙,只好再来一次八层楼攀登,可拿了车钥匙,捅车锁时,才发觉手里拿的不是车钥匙,是一小截牙膏……

这事似乎带有喜剧色彩,不过下面要说的,确是撰家的真实版本——

年前,安悌喜得贵子,自是高兴非常,作了奶奶的安悌娘,更是喜得不惜破费,想找个卦摊给孙子求个好听又吉利又长命的大号。安悌拦住说:“娘,不是我说花钱搞迷信,起个名字有何难?我包了。”

娘一想也是,儿子画的服装样子,在国外都得过奖,也算是有学问的角了,就表白不是不信儿子的本事,是知道儿子忙,怕两头误事。

儿子百般保证,说:“误不了,您就擎好吧!”

可两天过去了,娘催问起名字的事。设计师却一愣怔,啊,啊了半天,问:“什么起名字?”他早忘光了,挨娘好一顿数落之后,设计师把耳朵伸给娘,叫娘使劲拧,说:“娘,拧,使劲拧,我一想起疼来就不会忘了。”

娘终于没有舍得使劲拧,只在儿子脑门上轻轻戳了一指头,说:“你呀,你……”

新婴落生第三天,照旧俗是有庆典意义的大喜日子,举宴是少不了的。傍晚时分,亲友已至,水晶高脚杯相等距离地站在铺布一新的席面上,就等唱过新婴名字,把贺喜的欢闹推向高峰了。可迟迟不见起名的设计师回来。之后有人捎来信儿,说安悌设计师要接待北京来的领导和权威,审查他为出国运动员设计的服装,来不了啦,并带来一纸叠成燕飞式的便条,说是给婴儿起得名字就写在上面。

等待开宴的人们,一时寂静无声。只见受托唱名的受托人接过纸条,缓缓地打开,刚要念又停住,因为跃入双眼的是“安……”念名字的人不禁一笑,认准这不是给婴儿起的名字,便卡住了……

安悌娘心想,儿子也许要露一回脸,名字起的不俗,就急催着快念。待终于把纸上的三个字念出来,立刻爆起了满屋子的大笑……笑,笑那点燃引信的三个字—— 安痛定。

事后,余笑生翅,当娘的忙为儿子开脱:“我们安悌忙,忙啊!可都忙在了别人身上了—— 我们安悌,他当时想起家里等待他起的名字,若耽误了,我得拧他耳朵,就忙中拿错了纸条……真是……”


                            太行土

雪,像无数只洁白的蝴蝶,在长空漫舞,飘悠,飘悠……

郑华庭局长躺在铺着白布单,盖着白布被的病床上,半侧着身,深陷而无神的两眼透过宽阔的玻璃窗,望到天是白的,楼顶是白的,树冠是白的,那数不清的飘飘下落的也是白的……。这是他几度意识昏迷醒来后的世界。他右臂往后动了动喘息地问:“少华、少庭在不?”

正为郑老反常清醒而恐惧不安的老伴摁了摁他的肩,又帮助他慢慢仰过身来,然后凑近耳根,说:“少华又在这守了一宿,天亮上班去了,说是厂里离不开,少庭也早来了,见你睡着,出去给你买桂圆肉去了。”

“难为孩子们了!”郑老无力地叹道“你把那个布包给我吧!”

老伴听了话,立刻眼圈红了,她多么不愿意相敬如宾的老伴说这句话呀!而他终于这样说了,这意味着他自觉留在人间的时间不多了。于是,她很不情愿地拿出来,而郑老却一反常态地固执,说:“给我,给我,你拿来听我说……”

老伴无可奈何从怀里掏出一个带着体温的青色布包。有两个火柴盒大小,很重,内里珍藏,似乎他和她两人知道。在当初,她也无从知道包里是什么,他曾想到也许是黄货,可是,为拉扯两个孩子,常常是省着嘴上的顾着身上的,紧着身上的为着嘴上的,他不会有这样的积蓄。她还曾想莫不是什么奖章?可老头子视荣誉如过眼烟云。他常说“只有未争取到的奖章最招人;多好的奖章一到手就成了历史。”他不会把过时的功劳簿举到孩子们面前炫耀。后来,直到红卫兵闹抄家时,他才讲给老伴知道,并把布包交给老伴,要老伴藏在贴身的怀里,说“保护好,千万不能丢掉。”那时,她接布包的手也是这样颤抖着。而今,布包又要从颤抖的老手上,过渡到原来拥有的老手上。她别有一番忧伤滋味在心头

这时,病房的门悄悄推开一条缝,郑老颤颤地把攥在手里的布包缩进被里。他庄重、渴望地盯着老伴:“交给谁呢?是少华?是少庭?”

少华、少庭都不是两位老人的身生骨肉。那是1949年初,解放这个城市的炮火停息不久,郑老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业局筹备处任代表时,收养的一对异姓孤儿。少华、少庭从在郑老夫妇俩怀里牙牙学语,从手把手蹒跚学步,夫妇俩所赋予的爱扶,所寄予的希望是同等的。但分分厘厘的偏异也不是半点全无。若把兄弟俩放在精密天平两头沉下来的往往是弟弟少庭。哥哥憨厚,弟弟乖巧。郑老背一个抱一个,谁也舍不得放下。可是,比如郑老下班买两个香瓜来,那大一点的准是少庭的;要是少庭咬一口嚷不甜,硬要跟哥哥换着吃。爸爸总是动员少华“你还是哥哥呢,跟他换换。”少华也总能表现出当哥哥的样子,不躲,不哭,一声不响跟哥哥换过来。而这弟弟临递给哥哥时,必得再咬一口。每遇这时,老伴常是暗里冲郑老撇撇嘴,像是贬斥他的尖巧,又像是喜爱他的机灵,郑老也是满脸的嗔怪掩盖着内心的喜爱。

上学时,少华、少庭每门功课都满分,但要考察他们在学校的纪律品行,只要看少庭就明白。他要是到家进门就吵笤帚扫地或作业,十之八九又惹了什么祸。有一回少庭放学回来蔫得出奇。一问才知道,在放学路上,他们买回一綑生炉子用的麻杆,俩人一人一头抬着走,忽然少庭朝哥哥少华挤眼儿,哥哥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少华已把他抬的一头儿放在一辆马车的后尾,他落个空手跟着走。走着,少庭还是跟哥哥少华挤眉弄眼儿,两手比比划划。少华仍不明白弟弟想干什么。猛丁地,少庭推开哥哥,把成綑的麻杆往车里一捅,便都袖手而行了,好不自在。哪料,马被麻杆捅着了屁股,受惊跑起来…… 少华紧追马车要麻杆,吓得警察后边追少华……

郑老知道孩子这么淘气,就吓唬说:“趴下,今天我不把你们的屁股打成八瓣不算完……”

于是,少华先一个快快把裤子脱下来露出屁股等着打。少庭躲躲藏藏躲到妈妈身后一个劲儿地喊“下回改,下回改……”之后,老伴把郑老拉开。郑老过后,笑脸说“少庭的馊主意,虽说淘气过分,可还真有点创造性哪!”

后来,少华、少庭进了工厂学徒,随后,少庭提拔为干部,又当了科长。少华在几年后,也以工代干管理一个实验厂。这些——使得 郑老忘却了养育他们所付出的艰辛,得到了满足和慰藉……

老伴看着郑老攥着布包,俯下身小声说:“你养养神,别费这份心,有那一天,我随你的意就是了。”

郑老吃力地动了动下颏。

郑老夫妇心心相印,一对儿子是两双眼瞪大了的,他们心里没有高矮吗?就说两位老人生日时,少华、少庭都按时提着蛋糕来祝贺,可那少庭提来的准是带精美玻璃盒装的名店生日蛋糕。两人同时孝敬的香烟,少庭买来的准是带嘴的。郑老病重住院那天,少庭正出差在杭州。他本想要游西湖,逛岳庙。可忽然接到父亲重病住院的电报,便没了游玩的兴致,急速赶回来,出现在父亲的病床前。

爸爸问:“你出差要办的事都办完了?”

少庭说:“没来及办,就赶紧回来了。”

爸爸说:“花那么多的路费,白去了一趟,你可真舍得。”

少庭说:“也算没白跑,这一趟也使我知道了‘白堤断桥’不像传说的那样神奇浪漫,平湖秋色倒是有几分诗情画意,不过,我去的这天,正赶上月亮被一片乌云遮住,减去了几分兴味。还有什么‘花港观鱼’,‘瑶琳仙境’,大都属于看景不如听景,等您身体好一好,我陪您……”说着见父亲好似睡着了……可他不理解,父亲不是因病疲惫,是一向对借公出游山逛景心生反感。

妈妈自然明白,少华跟弟弟少庭比,在灵利上就差着分寸和成色。父亲住院那天,他一直到晚上九点才离开工厂,急急地赶到医院。手里提着一小瓶辣椒油,他知道爸爸得意这口,却没有用心想一想,已经住进医院的病人,能不能适宜或享用这口福。为这,还挨弟弟一顿挖苦:“你买那玩意干嘛,有那孝心,知道爸爸住院,早回来就行了!”

哥哥少华听弟弟的嗔怪,默不作声,又看到到少庭买来的蛋白麦乳精、人参藕粉、芦笋罐头、珍贝饼干等一堆营养品,自感惭愧。便带着检讨腔说:“爸爸又不是头一次住院。”

“又一次住院,说明病有发展,你就应该早点回来看看哪!”

少华说:“我心想反正有医院大夫,厂里的工作实在离不开。”

“管那么多干什么。”少庭说“好像你当了多大的官!”

少华挨了弟弟的批评,不急不恼。却带有几分嗫嚅地说:“爸爸常说‘要拿人民委托的事当事儿干’,我大小管着一摊事,不敢因为自己的事,拔腿就走,怕回来招爸爸生气。”

少庭发火道:“你是呆子?也不看看是什么事,你的事要紧,就连爸爸都不顾了?”

“怎能呢!我是觉着不应该耽误公事。”

这以后,少华每天照常上班,下班后整夜守在爸爸病床前,问冷问热,倒屎接尿;少庭则是白天寸步不离爸爸跟前,问吃问喝,斟水拿药。郑老几次催问:“你上班吧,不能老耽误你的工作……”

少庭甜甜地安慰道:“爸爸您甭操心这个,我上班的事,等您病好了再说。”

爸爸说:“你们身负公事,我,不要紧不能耽误你们呀!”

“厂里的事就那么回事。”少庭轻松地说“对得起那几个‘眼珠子’就行了呗!”

郑老听着,微微闭上了眼睛,精神显得极度疲乏……

老伴望着郑老那殷切的目光,俯下身说:“你放心,百年后,我决不违你的意。”指了之手里的布包,说:“一定交给少庭就是了。”

郑老听后,用力睁了睁眼,张嘴要说什么,可没说,只缓缓地摆了一下头。

这工夫,少华披了一身雪花悄悄走进病房,问:“妈妈,爸爸醒来了?”

“是少华?”郑老睁开了眼问“我这耽误着少庭,你怎么也来了?”

少华说:“爸爸,是厂里的领导来看您来了,您好些了吗?”

随后跟进来的厂长说:“我们来看你,顺便报告你一个喜讯 我们也是刚从报纸上知道的,少华领着的一帮人完成的项目,获得了尤里卡国际发明奖。这个项目转入生产力,我们厂就会来一次大的飞跃,我们感谢你养活了一个好儿子,为国家输送了一个人才……”

郑老微笑着,用力欠欠身想要坐起来。刚才出去买桂圆肉的少庭正回来,一步上前摁住,说:“您躺好,不要起来,领导理解您。”

郑老喘吁着说:“少华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是你们领导的结果,我这里还要发给他一笔特别奖,”说着,伸出攥着青布包的手——

老伴一惊:“给少华?”

郑老用下颏回答了一个肯定动作。

少华不知所措地去接布包。

少庭探身去看,整身像半个括弧,傻傻地定格在那里。直听到爸爸说:“打开,打开……”他在弟弟打开的布包里,见到是一个刻着“福”子的木盒,如两个火柴盒大小;再掀起盒盖,见里边装满一下散发着焦糊味儿的褐色黄土,至到这时,少庭好似松了一口气,直起身,竖成了一个惊叹号。

郑老扫视了在场的人,说:“这里不是金,没有银,确是金银换不来的信任哪!”

老伴摁了摁郑老的肩,带有几分伤感地说出了这盒焦土的来历——

郑老收藏的带“福”子的木盒,原是一位赤贫木匠打制送给一位老布尔什维克的纪念物。老木匠在独生儿子十六岁时就送去参加了游击队,可汉奸勾结日本鬼子逼木匠交出儿子,而这时木匠已经知道儿子转年就为保卫太行山献出了生命,可看敌人那么想得到儿子,说明儿子跟日本鬼子周旋已成了他的们的眼中钉,便不说儿子死了,却说:“鬼子在哪,儿子就在哪给鬼子埋尸呢。”日本兵得不到木匠的实话,就把木匠关进土屋,堵死门放火烧。那老布尔什维克领着队伍赶到,只救活了木匠。后来,送别救命恩人时,自愧没有什么东西可留个念想,就临时抓起那刻着“福”子的木盒,装了满满的焦糊了的落房土,深情地说:“我没有可值钱的物送你——这算我的心意,留个念想吧!”

老布尔什维克说:“我也应该留给你点什么呀!”

老木匠说:“我的命就是你留下的,这是让受苦人永远忘不了的念想。日后太平天下,老百姓的好日子,就只有指望你们,就只有依靠共产党了!”

几年后,老布尔什维克在围困北平,挖防御工事时遭坍塌砸伤,生命垂危时又把刻着“福”子的木盒交给了他的营长郑华庭。

从此,郑老视刻着“福”子的木盒为生命,带着它闯过战乱,躲过了红卫兵,成为时刻不忘他当时立下誓言的警醒碑:“我一定记住,也一定让后代记住,是共产党员,就不能辜负人民的信任。”

郑老向探望他的领导说“少华,少庭在家里都是我的好孩子,对我尽孝一心不二。”又睁大眼看了看少华,少庭“更要记住,对国家更要尽忠,要紧的是,要拿人民委托的事当事儿干……记住,有国才有家,要不辜负人民的信任……”说着,又昏迷过去,像熟睡一样,那样踏实,那样安详,一如在战争年月历经激战之后,困乏地随地躺下便睡一样……

窗外,洁白的雪,为着滋润大地,仍在飘悠,飘悠着……


                       一枚桃核雕的故事

一只张开的少女的手,纤细又柔嫩的手掌心上,托着一枚桃核雕成的十八罗汉中的一尊头像;头像中间穿过一条老红色丝线,上端足敷挂在颈项,下面盘着一个小小的“平安结”,垂些许流苏—— 刹时,这极富仙韵的经年巧制,在持者眼里幻化得膨大起来,膨大,膨大得空间成一片洁白;又迭印出巍峨的高峰独秀……

故事须从头说起——

一辆新型“奔驰”载着一对恋人——耿满弘、姚湛从早九点出发郊游,时下返程车载着两厢浓浓恋情,载着欢愉和满足,向市区中速行驶着……

“开快点!”坐在开车的耿满弘身边的靓姐命令道:“你不是说今天伯母生日吗?我们快回去,也好帮助忙忙寿宴。”

“不,姚湛,你今天头一次登我们家门儿,哪能让你进厨房。”耿满弘欣赏工艺品般地看看靓姐,反而把车开得慢下来,“玩嘛,我最喜欢郊外的秋色。记得哪位名人说过‘秋的莅临,不是催促大地快快脱尽绿装,是欢呼期望走进成熟。’这话好像是对我们俩说的……”

姚湛是团市委举办“做文明青年”演讲的优秀奖获得者,又酷爱文学,对表现美好生活的一切漂亮辞藻,都在刻意牢记之内。斯时,他听到这位芭蕾舞鞋专制公司副经理的谈吐,倍感怡然,更深领题中应有之意。但少女的羞涩让她淡淡一笑:“我想不应让伯母为我……今天又是她上日。”

“这没什么。”耿满弘轻松道。“什么是老人生日?生日,就是甘愿自己受累做好吃的给晚辈解馋。天下人如此,我妈岂是例外。这不,昨天他听我说你最爱吃大清河的白鲢,就一宿惦记着,早早起来去踅。”

说话间,车猛丁拐向右边的岔道。姚湛忙提醒要直走,还要去买生日蛋糕呢。耿满弘无言地用嘴向前方一拱,示意她往前看。姚湛这才领悟,前方大桥口正围着一些人,便问:“会堵车吗?”

“不。”耿满弘稍一打迟,卖弄聪明地说“准是等着截车的。万一遇上个临盆孕妇,义务跑趟医院糟蹋几个钟点和汽油不算,说不定要让我的车带点彩儿。招逊。坦白地说,对社会上的一些事,我的哲学是‘绕开走’。‘绕开走’是聪明,是智慧,我不招谁惹谁,只求平安,少惹是非,少招麻烦。当然,我并非不愿尽这点义务,咱把当雷锋的机会让给别人也是风格。你说对吗?

本来颇富口才的姚湛,听了,却缄默不语。是为宏论所折服?是穷于雄辩言辞?是不屑一答?不,是缄默掩护着大脑正操作着几年前的一张软盘——

那是姚湛在一次应考电脑培训的路上,她突然感觉浑身不适,跟着似有一股难于遏止的潮水冲击周身。这,她从老师所讲的生理课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从母亲悄悄嘱咐的话里,知道是每月必有的发生。而眼下是第一次,却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大路上。她一阵慌恐,脸立刻没了血色,后来便昏倒半点无知了。当他清醒时,正躺在一辆出租车里。惊得不知所措,司机告诉她病了,是送他去医院。

姚湛愣愣望着面前憨厚、善良的大哥哥似的司机说:“我不必上医院,我好了,我还要去考试呢!”

于是,姚湛又被好心大哥哥送去考场。让姚湛甚为尴尬的是,她磬空囊中所有也不足支付车费。而旁边的司机已有所洞察,抢先告诉她是义务帮助,不收你钱。姚湛感激之下,掏出一枚十八罗汉中的一尊头像的桃核雕,对高山一样的大哥哥说:“这——送好人一路平安吧!”

萍水相逢,司机大哥哥留给姚湛的,自然不是一见钟情的爱恋,更无海誓山盟的话别,但无疑给她日后择偶增加了一条标准。现在,姚湛多么希望身边为她开车的这位身高一米八零的白马王子,就是让她念念不忘的那位司机大哥哥,那该多好啊!可惜他不是。他驾驶的高级代步香车,作为物,是可以用外在经济实力交换,是财富的显示,作为人,品德的光泽,只能靠内功修炼,接受先进思想的淘洗,才拥有美的人格力量。“奔驰”猛然加快起来,滚动的橡胶轮胎,离大哥哥的品行、作为越来越远了,离大桥口那可能是急待救助的人越来越远了。姚湛想,恋她的人那种“绕开走”的作为,似乎与法律无涉,与公德无罪,与人格无损。可她遗憾地觉着,他身上缺少的正是她心目中所热求那个源于司机大哥哥留给的标准。所以,她的情绪像突然遇冷的水银柱在下降,甚至,降到沉默的渊底……

这时,耿满弘看到姚湛缄默的神态,便殷勤地商量去买生日蛋糕。忽然耿满弘的手机响起,接手机时脸色骤然变沉,遂之,没容姚湛问什么,甚至也未与她商量,汽车便径直赶到医院。姚湛这才听耿满弘家人说,耿满弘母亲一大早出去踅大清河的白鲢,走到大桥口摔了一跤,伤成骨折。多亏一辆送市委干部开会的车路过。那干部忙下了车,指示司机先把老人送去医院……家人还拿出一枚桃核雕成的十八罗汉中的一尊头像给姚湛看,说是司机背老人时,掉下的,准备写封感谢信,设法还给那位司机……

姚湛看到十八罗汉桃核雕,本能地一激灵,急探身细看,果然是那枚曾从母亲手里接过来的,又曾转手留给那位司机大哥哥留念的桃核雕—— 那经年擦拭变得越发红亮红亮的罗汉雕像,那垂下的鲜红的流苏,是多么熟悉啊!

姚湛深情地托在手掌心上……


                           大货的妻子

司机大货的妻子有一条不成规范的至理格言:“司机睡眠不足是流动的无定时炸弹。”没人考证她是杜撰还是哪学来的或抄来的,反正成了管制大货的一首主题歌。

大货是绰号,本名万寿山。好一处中华风景地。在单位,大货驾驶大货车十年,满载安全无一年空白,是直的起腰来的堂堂好汉,也算是一处风景。可他最大的弱点不是惧内,而是怕别人说他惧内。真是哪越疼,越碰哪:“大货,别牛,听说在家连看电视都得听妻子的,是吗?”

大货唰下子脸红到脖子根:“谣言,没那事儿。不是吹,我在家里要说今晚不看电视,妻子得乖乖地早睡觉……”大货话没完爆起一阵狂笑。大货方觉失口,忙加冲洗“我没那意思……没那……”说着脚底抹油为上。

晚上中央电视台晚间新闻之后,大货还想看看绿荫场上后半截角逐的胜负。可上初一的闺女是妻子的执行官,她只一伸手,咔——屏幕上一片黑。

大货斥道:“捣乱!”

“这是我吗派给我的任务。”闺女说“明天您还要出车,‘司机睡眠不足是流动的无定时炸弹。’”

大货近乎乞求地说:“你妈上夜班不在家,不能通融通融让我看完?”说着就要去开电视。闺女不动声色,一旁开启了录音机,便有柔声叫着闺女的名字,说:“明天你爸安全行车501天了,想着给他提个醒早休息,让他记住‘司机睡眠不足是流动的无定时炸弹。’……”大货听到这不是圣旨的圣旨,没词了,伸出去的手忙缩回来。跟着一个哈欠,睡意袭来,懒懒地挪脚奔床铺。脚下哗啦一声,拾起来一串钥匙:“是你妈妈的。”

闺女怨道:“我妈下了夜班又得现叫门。上回没带钥匙,搅得我没睡好觉。真是,明天我还得考试呢!”

大货说:“你只管睡你的觉,我顶着开门就是。”

闺女说:“还是您睡,我顶着,我没关系,小考。您,‘司机睡眠不足是流动的无定时炸弹。’……”

“你妈这劳模当的不易,这几年的夜班一天没缺勤过,夜里忙厂里的,白天忙家里的,光觉少睡多少!”

“您这司机标兵可当的容易,要不是我妈,哼,……她上夜斑还叫我在家执勤,管着您。”

父女俩关于谁顶着给上夜班的开门,谁睡觉,你推我让之后,一觉醒来,正是上夜班的该回来的时候。这边闺女命令自己的两眼说什么也不能再合上;那边大货点着一支大前门提精神喊闺女:“你接着睡觉吧,甭看课堂上打盹。”

闺女不耐烦了:“爸,叫你再睡会,你就什么也别管了。‘司机睡眠不足是流动的无定时炸弹。’”

司机和他的女儿,各自心照不宣怒地警醒着,等着给上夜班的妈妈回来开门。父亲想可别搅了闺女的觉。闺女想可别搅了爸的觉。就这样,一直到天大亮穿衣起床。大货说:“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

闺女应道:“早该回来了!”

大货忙出门买早点想趁便迎迎,推开门一下子愣住了,妻子歪在门口睡得正酣。手里给他织的毛裤掉在地上,毛线球滚出老远……大货赶紧猫下腰一抄手,把妻子抱起来。他在担心醒来后的妻子一定又会攥拳擂他,忙悄声说:“别动,别……让人看见又要说我怕老婆……”


                             高高的白杨树下

巷口,高高的白杨树下,一位身量矬矮,略有跛腿的老人,在张望着,等待着……

老人身旁,一条临近市郊的宽阔马路上,车流似水,行速如泄。马路一肩挑着的对口的两条窄巷,频频吞吐着横越马路的人流。横越这交通多事的路段,最忧心的是低年级学生家长们。跛脚老人正是要领着一个扎羊角辫子的小姑娘过马路,才每天出现在高高的白杨树下。

“她来了!”老人急步过去,拉着小姑娘的手,领着过马路,之后,便各自东西。然而一老一小谁也不认识谁。最初老人见只有这扎羊角辫子的小姑娘 没人带领,后来才知道她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奶奶病卧在床。而小姑娘却不知好心爷爷姓什么……。事情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发生着,平淡得就像微风吹着高高的白杨树叶,诚然有声,但柔弱的决不会为人所留意。然而,终被一家报纸记者闻悉,随后便有《高高的白杨树下》为题的通讯,将事情的原委披露于世。

当下,就有街道主任拿了报纸去问候小姑娘的奶奶,并读了报纸——

好心爷爷姓吴,名忠起,现年71岁,退休前是秦皇岛一家旅馆的服务员。年轻时与邻村一姑娘相好,因受姑娘家里阻挠未能如愿结缘,后暗合生下一女,可女人经不住长舌剑的袭击,一头扎进井里。吴忠起便起誓发咒终生不娶,只精心无二地抚养教育女儿。他曾用炒过的米面,用大地赋予的野菜,用乞讨百家所得,用不眠之夜的泪,用毛孔渗出的汗;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喂养、拉扯大女儿,可万万没想到,在小学将上完的一年,竟被碾在汽车轮下。吴忠起悲痛欲绝,往日一呼三应听话的亲骨肉,对眼前父亲撕心裂肺的哭喊,竟默不一声。当时有目击者确认不怨司机,但出于对受害人的同情,一句一式地教给吴忠起如何申辩打赢官司。可在吴忠起想来,最合理的事故处理,也唤不回女儿的复活。于是,老实巴脚的吴忠起上来就说:“我听说了不愿开车的,让他走吧!”

案子告结后,吴忠起的精神从此坍塌下来,再没有人见吴忠起对任何人任何事有过笑颜。后来,他的胞姐不忍看着手足之弟受着这般打击,就许诺把与他女儿同龄的儿子过继了给他。吴忠起身边补进了有呼有应的子嗣,立刻,家里有了生气,精神,渐渐有了悦色。又过了多年,原打算再生一胎的胞姐,眼瞧着年华将过,肚子却大不起来,竟有一天,谎说带孩子买帽子去,可一去无返,音信全无。无情的是见不着孩子,姐弟俩也从此天各一方…… 吴忠起明知是怎么一回事,可仍四处打听寻找,也曾退一步设想,孩子不给我,让我常见见也好哇…… 吴忠起,在漫走天涯地流浪寻找中,便“落户”如今身处的城市……

扎羊角辫子的小姑娘的奶奶,艰难地从床上坐起,听到了吴忠起的名字,浑身就是一颤,又听了报纸上叙述的情节,两行泪就滚落下来,说:“这好像是我那苦命的弟弟呀!”还唠叨他那弟弟可爱笑了。那一年给她上树摘枣,摘了满兜八月晒红了背的枣,下来时,登滑了树杈,掉下树来,就落了个跛腿……。竟说得街道主任深信不疑,就答应如果真这么巧,明天就成全姐弟俩团圆。随后,扎羊角辫子的小姑娘的奶奶在街道委员会的帮助下,像办喜事一般打扫屋子,擦窗玻璃,卖肉备酒,想象着离别多年的弟弟的模样,想着见了弟弟先说一声:“姐姐对不住你……告诉他,当初我不该听男人的话,只顾自己……”

可惜,街道主任带着扎羊角辫子的小姑娘哭着进来,也带来一个痛心的噩耗:就在这天中午,跛脚老人因护卫着扎羊角辫子的小姑娘,被一辆酒后开的蛇行车刮倒,脑部受伤,在送往医院途中,他死了……

岁月流逝,故事如新,人们仍在叙说着,怀念着高高的白杨树下的跛腿老人……


                              感受马路天使

当阳正午,冯大娘才进家,忙道:“闺女,快,快替妈妈写个表扬信。”

闺女应声而至。见母亲用一块粉红色手绢,捂着鼻子,知道母亲有个怪病:每遇气脑的事,精神一紧张,便流鼻血,可既气恼,又写哪门子表扬信?

冯大娘告诉闺女,她刚才到银行取老伴故世后留下的三千块钱,想抓早买下一台彩电准备日后作闺女的陪嫁。数钱时,不料老院的二馋子闯过来,娘娘长妈妈短的叫个亲热,苦说着夜里又赌输了,想借点钱捞捞本,改日定还,说着抓过钱连声道谢地跑了。待她醒过闷儿来,才嘶喊着他的名字去追,那如何能追得上?幸遇一年轻交通警察,才把钱追回来。可她早已气的四肢发颤。那交通警察便搀扶着她过马路。不料,正走在马路中间,她突然蹲下,鼻血涌出,地上殷红一片,阻隔了往来车辆。那年轻交通警察见状心急如焚,紧急中顺手掏出一块粉红色手绢,就捂在了冯大娘鼻子上。遂后,俯身背起来,箭步走出马路,又送她到医院止住鼻血……

如此马路故事,对交通警察说来,并非偶遇,如如一日三餐,经常演绎的故事,不足为奇。奇的是冯大娘感受至深,竟改变了她昔日的偏见。

半年前,闺女交了个干交通警察的小伙子。冯大娘一听,嘴一撇道:“马路天使啊!没出息。”手蒲扇似的一摆,背着闺女,驳了。“搭桥”的热心人劝冯大娘见见本人儿,说小伙子长得官面周正,大壳帽一戴,威风凛凛,英俊喜人,还竟得先进。说出大天,冯大娘就是不见。如今被马路天使感动心扉,还真想照那年轻交通警察原样,招来个做女婿!

闺女听母亲说完,笑在心理,嗔在脸上,报复道:“‘马路天使啊,没出息!’”

“闺女,可不能这样说,我琢磨出一个理儿,不论干什么,只要拿事当事干,心理装着咱们老百姓,就是有出息!”

说着的工夫,闺女铺好纸,执着笔问:“这位交通警察姓什么,叫什么?哪个区哪个大队的?”

母亲哑口半天:“什么,什么……”什么也没说出来。末了说“挺高的个子……”

闺女突然一怔,来了个五官定格,忙起身,用一条新毛巾换过母亲捂鼻子的粉红色手绢,抖开,见上面确有自己亲手绣的“马路天使,情系万家”8个字。那上面有珍藏日深的折印,有她熟悉的男子汉的异味儿。这,正是她一针一线的绣成的寄情信物。立时,心里的兴奋化为羞涩的笑脸,宛若春月桃花。于是,她把笔撂下:“妈,甭写了,哪天我把这位交通警察请到咱家来,您当面表扬吧!”

……


                                    

高层商厦掩住夕阳时分,赵坚持补差第一天下了班,骑一辆旧“飞鸽”逆风归家,亦如早晨从家里出来时一样兴奋不已,不同的是口袋里装进了沉甸甸的300块钱酬劳。这更使他像喝了一盏浓茶,亢奋地哼起了逝去年代留在他记忆里的那首《歌唱二郎山》:“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

车,蹬得胜似闲庭信步,心里澎湃着自足的泰然。他没想到,刚退休下来,战鞍未卸,那个季景成就主动登门,说是已跟“牛仔裤制作中心”当经理的儿子商妥,聘他前去跑业务,言辞恳切,不容回驳。想来,此举不过是回报他赵坚持曾有过的一点情分。

实在说,他赵坚持自己压根就没以为给过人家什么情分。不过,是在那个非常时期说了几句实事求是的话而已——— 当时,姓季的在写大字报时,用一张有领袖头像的报纸垫着,写完,墨汁洇过来,领袖头像便似遭涂抹。如是,成了投机者小报告的内容,很快造反派也便追查下来。赵坚持见事态要发展,赶紧焚毁了那张似遭涂抹的报纸。追问到赵坚持时,他对造反派的一个喽啰说“你是让我实事求是地说,还是说假话?”那喽啰说“假话也得说得像真的,不然头头不饶我。”赵坚持说“那你就告诉他:”针眼儿的孔,斗大的风,当下是没有眼儿,也生风……”。而确因这几句淡化应对,免掉了姓季的一场噩梦,使那时的大狱里少了一个无辜者……。20年后,赵坚持得到不忘旧情的季景成的感恩回报,诚聘并许下宏愿月薪300元。这不,这个数码已开始膨胀他的口袋了……

赵坚持来到自家门口,把门钥匙捅进锁孔,门未开,一封信先落在地下。于是,他就站在那里拆开信———信是季景成写来的。开头直言无颜面见恩友。随后告诉他明天别去上班了——— 他跟他那当经理的儿子因此闹翻了———虽然给你发了一个整月的工钱,可他太不理解我们之间的关系了。再往下看才明白,说是只因为他赵坚持去河东跟销货小店老板谈业务时,说了一句实话———说“牛仔裤制作中心”,两间门脸装饰的金碧辉煌,内墙都是苇笆子将就的。信上,季景成坦言,那小店老板就是他那当经理的儿子反串的,背着父亲对赵坚持进行的“考工”,结论是人太实在,云云……

赵坚持困惑了,一种被排斥的失落感悠悠袭来,他感到仿佛有一种什么力量在拉他就范。是什么力量呢?他摸了摸口袋,那诱人的三十张十元券依旧在。他愣怔了一下,猛地掏出来,向着高空,背着诞生太阳的东方,愤愤抛撒而去……


                               憾  

司徒大款购买名牌袜一双。返家道:“母亲,请猜价值几何?”

母伸出两指,款报之一笑。

母伸出五指,款摇头否之,随报168元是也。

母闻后愣如痴人。半晌,再细看,道:“儿上当了吧,如此昂贵物,怎会脏兮兮的?”

款道:“乃购时失慎落地所致,否则,我将买那588一档便是。”言罢,持袜入浴室一濯。未料,一只袜随逝水流进阴沟。

母闻之急起去掏。

款视若弃一栗壳:“不惜,不惜……”

话尤未了,母将冲走的一只复得在手,然见儿手上那只,已被剪成三段:“何必费力,我已毁矣……”

母见此挺身气绝。众掐“人中”方醒。遂嘶声喊:“168,168!怕,怕!”

款问:“为何?为何?”

母说:“方才……我见……你父,赤脚在雪地上逃……身后留下一路血红,财主的凶狗在追……”


                                   戏之序

新落成的办公小楼,共有两层,没有大讲究的格局,属于外拉式那种,出门看见天。启用那日,所有干活的,坐办公室的,全都住手一小时参加隆重剪彩仪式。厂长韩瑞增在一万头浏阳鞭炮的噼啪爆响中,神采奕奕,庄严地一剪刀,两位风华靓女拉着的三十尺杭绸分身两段,向世人宣告:这儿出现了一座小楼。

韩厂长心里的小楼,虽说比不上那装饰着茶色玻璃的十五层大厦辉煌,但它是他韩某人领导着不足三百多职工用汗水换来的。

新楼开始启用,厂长室就设在二楼中间,两头是各办公的部门——— 这也是韩厂长精心安排的,目的是在他随时召集下属开会时,不用张贴通知,不用广播喊,不用电话叫,不用秘书找。只要他韩厂长从他坐的硬木转椅上抬起屁股迈出门,放开那粗哑的大嗓门儿喊一声:“各股室的头们,都来,传达一个上级精神儿!”于是,各股室的头们准会像兵们听到集合号一样,快速到齐。韩厂长很是欣赏自己的权威和这一方法。当然,哪个部门有事儿,须请示韩厂长也挪脚就到,极为方便。

这不,行政股股长于秉章要去见厂长,请求批准辞去他的股长之职,并调往他厂。虽近在咫尺,但竟觉着去厂长室的路好遥远,好遥远,直到站到了厂长室门口时,好像跋涉了几年。然而,到了,他又不敢敲门进去。真是,人的思想有时炮轰不改,可有时微风一扫瞬息万变。于股长此刻担心的,就是韩厂长要是不准他的请调,那不光白饶面达不到目的,还会招来一条什么不安心工作之类的罪名;不进去吧,多少个不眠之夜在被窝里所下的决心,不就成泡影了吗?这样犹疑再三,终于怀着跳河一闭眼的心境,伸出右手,用中指关节敲击那门……

门里边反应很敏感,韩厂长从嘴边挪开那陶都正宗宜兴紫砂壶,温情可亲地招呼:“请进!”

韩厂长对谁都是这样亲近,说话笑模丝地一裂嘴,两嘴角向耳后拉长,挤得瘦瘦的两腮形成两道月牙式的“丘陵”,很像数学里的小括弧,在五官中单单把嘴括起来,好像强调这张嘴,除了为进食以活命和享用迄今尚处只闻其声,未尝其味的广州活猴脑这一美餐之外,还有其重要的使用价值,便是用语言寄予他人以温馨。关于这点,众所周知从这张嘴里发出的每一音节,从没有刺伤过谁,就是在万不得以发生了需要在公众场合予以公开批评一下时,这张嘴也只

是说“有的人”如何如何。如此不但可以免去万一被 批评者前来解释,以容易应对,不耗时间,更重要的是不减他一贯待人温和形象的色彩。他从来没有因任何事情跟哪位职工红过脸,更从来没有跟任何老少爷们“嚼情”过。所以“有的人”一词,是韩厂长从事领导工作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即便是三年前那回,食堂一位大姐要在自家的势力范搭建一个小屋,向厂里申请一两车废耐火砖,可装车时,竟将价值赛过富强面的新耐火砖,一敲两半冒充废砖拉走。韩厂长知道后也只是温而不火,火而不过的适度态度,在职工大会上对那位大姐以“有的人”而警告之,其态度如和风拂柳,措辞如细雨润地,点到为止。他誓要在职工心目中保持永恒的好人形象啊!

然而,不少人看不惯一厂之主的韩瑞增所固守的这一套修身哲学。更认为韩厂长在工厂管理上,有悖现代科学理念,且张口就是政策,出口的政策下属只有执行的义务,比国务院颁布的政策都铁的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之中冒出尖来的,是于秉章。


于秉章,这三十半岁的男子汉,长得长脸尖下颏,单眼皮儿,内向型,干什么有自己的一套。在别人的眼里可是个学问家哪。还有人不无贬义地称他为“能耐梗。既使有的人当着韩厂长的面,不肯对于秉章过分褒奖,害怕得不到好枣嚼,也要换个形式说小于那一肚子杂碎都是从报纸上趸来的,是想借用他山之石捣自己的米。跟着有人证实,小于确实订阅了好几份报纸,其中就有文摘报,偶有丢失,他会急得挨屋子找,好像贾宝玉丢了“通灵宝玉”,没了魂儿。还有什么企业家协会经常和他联系,连信封上的“于秉章”三个字都是铅印的。

于秉章确是对什么事都有了自己的观点,认为现代工业条件下,要求一个企业领导者是什么样呢?他曾想启动积极提意见的方式,疏通堵塞韩厂长接受新的管理理念的陈腐意识。于是,只要于秉章自己认为成熟的意见,在肚子里储存的最长时间不超过一个夜,便得当面锣对面鼓地系数撂在在厂长面前,还不时地把一叠“仅供参考”的书面意见,压在韩厂长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不过,这些东西均从厂长纳谏意见的大眼筛子里漏走,妥善地保存起来。

于秉章在会议上发言,还有个习惯:两眼看着桌面,不看别人,更不看主持会议的厂长,管他别人怎想怎看,管他厂长是摇头还是嘬牙……此刻一律跟他无关。别看素常里,他见人打招呼也是“吃饭了吗?”或是“今天天气不错呀!”等等一套应景套话。可他发表意见时,确是另一种风格,声调不低不高,节奏不快不慢,内容有根有据,前呼后应,逻辑严谨,纷繁不乱。且他的意见不说完不拉倒。怪不得有人戏说他若是改行说相声,准是苏文茂型的,斯文中含着典雅。他的发言每每引来许多人点头称是,咂嘴赞许。其实,他于秉章作为行政股的股长,所掺和的事,有的是属于生产方面的。有人就曾好言劝过他,你于某人是行政股管总务的,何必像自家攒钱买彩电一样掰着指头核算生产,消耗那脑细胞何用?还不如没事在会上打盹去梦中娶媳妇呢,也决不会让韩厂长把你当哑巴出售。可于秉章说:“我们不能人人都是厂长,可要人人都应该以厂长的身份关心生产,没有生产的起色,我们吃什么?”比如在上次生产调度会上,厂长拍板小炉投产。于秉章偏说投产不核算,他说“六个缸位,只两个缸投料干活,白白浪费四个岗位的燃料油耗,不赔死才怪呢。”其实,这一点作为一厂之主的韩瑞增自是心里有数,只是从平衡上考虑投产的产品用户急需,可以将售价定高点,来个炉内损失炉外补,这样不致丢了订户。当时,对这个问题分歧迭起,但厂长匆忙一锤定音,便使一些识时务者勒马掉头,溜到嘴边的意见重装肚里,以留着去做仨一群两一伙的磨牙材料。更有人暗中认为“有咱的嘛?有厂长顶着,管那个呢!”唯独这于秉章,不管你厂长结论不结论,有话照说不误。也正因此,倒使韩厂长日益觉着这个下属老想在自己平静的湖面上掀动波浪。这样,于秉章在韩厂长眼里变成了一盆浑身长刺的仙人掌,此种植物虽有一定疗疾的药用价值,而其刺儿难挨啊!所以,对于秉章表面当佛爷供着,内中却是讨嫌的角色。


于秉章进了厂长室,韩厂长随手抄起一条旧毛巾掸了掸对面的椅子,说:“坐下谈,别站着。”

于秉章没有坐,他受不住领导的过分客气,只戳在那儿,从兜里掏出那张简单得只有几个字的“辞职请调报告”,说:“韩厂长,这是我的请求,希望批准……”他一时找不到组合更能说服厂长满足他希望的确切语言零件,只吐出这干巴巴不带一丝水分的这一句。

韩厂长郑重地打开“辞职请调报告”看着。于秉章在一旁看着厂长,想从厂长的情绪变化中判断自己将得到的是喜还是忧。不过,这也许是徒劳的,韩厂长的脸上一年三百六十天五小时四十八分四十六秒,总是笑模丝的,绝无狂笑,也决不见愁容。他只见厂长如搬动一件沉重的物件,把一张十六开纸的“辞职请调报告”稳稳放到桌上,说:“可以吧!”

于秉章领会,这就是同意,批准了。确切地说,在此之前,韩厂长早已就同意他调走了。不过,那时只在考虑适当的方法。韩厂长先是想推荐他到上级机关,用升迁的办法使其远离自己,但那会使他自己处于居高临下的形势。若要把他调到工段去,多少又担着无端把一个股头撤职的嫌疑。若要调他去脱产学习,那总要归期有日,转眼又会回到自己鼻子底下来。

韩厂长想,可好,现在他自己送来万全之策。便略带无可奈何的口吻说:“秉章同志,你想调走,可不要后悔呀!”他韩瑞增觉着:他这里才是三百多人的生存福地,新落成的办公小楼就是例证。新楼红砖红瓦,绿门绿窗,在那明摆着,只要眼睛没患白内障就能看见,那可不是三五岁小孩子码积木,动一个指头就倒,也不是大气幻化出来的海市,眨眼就没。那是真能住人办公,且遮风避雨的所在。夏天里边有电扇,冬天里边有暖气。里边每一干事的茶缸子里,都泡着防暑降温时发的一个冬天也喝不完的福州小叶。能说这不值得满足吗?甭听吹唬,哪哪厂每月奖金一百八,我祝愿他们拿到下一次哈雷彗星出现。韩厂长继续对于秉章说“当然,你有自己的抱负,我不好挽留,不过,你调到哪儿去?厂里不好帮你的忙呀!因为调你去的地方你不一定乐意,你乐意去的地方那里又不一定接受安排,是不是?”

于秉章说:“只要批准我走,去哪儿,由我个人负责。”

“好,那就照你说的办。”厂长软中带硬地说“你一定能够找到比我这里更能施展才华的擂台。”

于秉章浑身肌肉才松弛下来,脸上也挂上了笑。


韩厂长笑着送走了笑着离开的于股长,回到办公室,站近窗前,远眺,是改革开放中,蓬勃发展的工业城市背景,近看,是自己辖区最活跃的财富——出出进进的忙人……

人都说,得意而满足是身体发福的条件。作为建厂元老的韩瑞增厂长,享有这一条件,却是不胖的人。这可能是操劳的结果。所以,韩厂长年复一年在厂长这把金交椅上用心血构画年轮,按他自己的话说“我韩某人求的是在稳步中发展,如今把一个工厂搞得虽不效益惊人,但账本上倒也不曾出现赤字。虽没有轰轰烈烈的建树,可也没留下栽跟头现眼的丑迹。……当然,谁也别找谁别扭,老跟研究“哥达巴赫猜想”的成就相比,我不信,你带上老花镜能在全国找出几份?哼,能得,看不透,我不喜欢吹别人,也不愿自吹,讲求的是稳扎稳打。”韩厂长自信而自豪地说“这很难哪!难就难在不大起大落……”

韩瑞增收回探到楼底下去的目光,转过脸来,度到挂着几面什么先进的紫绒锦旗的隔壁墙跟前,用手掌——啪!啪!拍了两下。不会儿,隔壁财务股股长老

冯推门进来,毕恭必敬地站住,轻声地问:“厂长,您有事找我?”

“噢,没有什么具体任务,坐坐。”韩厂长先坐

下“我想问问你,于秉章最近情况怎样?你们下班一路走,是吧?”

“小于这人很难得,有文有武,将来说不定是个

人物,就说……”

“我不是问这个。”厂长打断了财务股长的话。

财务股长老冯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从。

厂长说:“刚才他向我辞职,要调走。这事你有什么看法?”

韩厂长与冯股长年龄齐肩,又是多年搭档,公事私事,都愿意向老谋深算的冯股长讨个主意或是寻点安慰。早些年,韩厂长滴酒不沾,老冯是酒坛子,没酒不下饭。按说两人坐不到一张饭桌上,可韩厂长时常一起出差进饭馆时,厂长总是先点酒,而老冯为随着领导总是玩命拦挡,说是最近身体欠佳,酒在嘴里不是味儿。一来二去厂长明白了下属心意,自己就用点葡萄酒,开始也仅是抿一小盅,后来,能盅对盅对着干,而老冯,为趋从厂长,也毅然只用葡萄酒,竟戒了白酒。

厂长接着说:“你是知道的,于股长这个人,善于表现自己,自作聪明,好提个意见什么的,当然这不是错。现在他要调走,不了解情况的人,会不会议论我韩某人容不得他?”

冯股长忽然来了精神,说:“怎么会呢!有人愿意走,还有人愿意来呢!愿走的拦不住,愿来的……嗯,就说我孩子三舅吧,跟我说过几回,想把他大小子调到咱厂来……”

韩厂长一笑,未加可否,虽然脸上不失笑意,心里对老冯这种见缝插针的行为,着实不太欣赏,但老冯的打算,也证实他这“半亩荷塘”里,毕竟不失磁力。


于秉章呢,自从厂长口头答应他辞职调走快一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他在与外边联系接受单位的过程中,虽然还要担着离厂前的工作,但是前后判若两人,一反对工作叫真儿的负责精神,为看见的,眼一抹巴瞪,过去了,该说的,装哑巴。他这种自我背离,反常态度,虽然使一些人大惑不解,而反得到韩厂长青睐。那天,韩厂长布置下来,要他去订做五个越冬用的加厚棉门帘,时间限定三天。于秉章明明知道,就是请七仙女下凡也难完成,然而,他没有任何争辩就答应了,结果半个月才交活,反受到韩厂长的表扬,说于秉章能认真按领导意图完成任务,虽说时间往后拖了,但没误使用。于秉章听了,把手里的铱金笔使劲插到金属帽里,往靠背椅上一靠进入修行状态……

可韩厂长好似忽然发,带刺的仙人掌在向着完人境界靠拢了。

这一天,韩厂长主持了一个研讨会,本来韩厂长认为,研讨会就是鸡一嘴鸭一嘴地乱呛呛,他喜欢的是自己抡锤,砸出什么响是什么响,无奈,这次是要动用库里的白金,去换一套软件。事关重大,他怕简单主了,万一不成后果难以收场。于是,才召开了这个“全臣”参加的研讨会。会上发言激烈。发言最有骨头的有肉的,恰是往常在厂长面前连个响屁都不敢放的财务股老冯,他不改柔声柔气的语调说:“我们想用一公斤白金换一套人家已经用过的软件,而后照着人家的模式进行生产,再拿生产出的东西去到同一个市场去挤,你挤得过人家吗?”他此刻的发言,分明是出于管财务的责任,然而,战战兢兢的眼光,似不敢往厂长那看,而是将目光挪向于秉章。显然是在呼唤同盟军,寻求支使。

而于秉章,从坐下开会那会儿就没把脑袋带来。他两只手放在桌上,垂着头无所用心地描那日记本上的“工作手册”四个字。铅印的黑体字上又罩上了一层蓝墨水,突出倒是突出了,却显得多此一举,是本来干净的日记本无端地涂上了一层多余的颜色,尤其他开始描的几笔还算整齐,不越出原来字的黑色,可越描越草,越到后来越是横一道竖一道地乱涂,到最后一个字竟近乎发泄地照中间当当砍了两笔。两笔砍完,于秉章站起来去厕所了,史无前例地一言未发。

转天,于秉章爱人一大早就提着一个摔瘪了的新铝壶,哭天抹泪地找到厂里来了,说是不跟他过了。接待她的工会主席问缘由,女人这个那个说了半天,也没说清个脉络。说是男人昨天下班回家,看到孩子正看电视上的唐老鸭,他说:“唐老鸭那玩艺,人不人鬼不鬼。”伸手给关了,惹得孩子直哭,大人一搭茬,他说孩子就是叫大人给惯坏了的,之后,便闷头

睡觉,忽下子又起来,说孩子养的油葫芦叫得腻烦,说着抄起手底下的铝壶扔出老远:“这不,新的,瘪了……”

工会主席想找小于谈谈,可离厂开了三天会,回来一问,小于夫妻疙瘩早已解开,无须大驾劳神了。

倒是听得满耳关于于秉章被聘就任将要离厂的消息,还听说于秉章这一去,工资提了多少,奖金加了几何,有职有权,是什么部门的大拿。于秉章也真是乐得屁颠屁颠的。

到了于秉章要开拔了,韩厂长从近一个时期中发现于股长虽在一些问题上同他顶牛,但还算是个能干的牛,居然顿生反悔之意,想挽留住不愿放人了。韩厂长估计,看小于那得意劲儿,若跟他一谈,准得跳脚,还说不定甩出什么难听的话。可真跟他一谈,于秉章没如厂长估计的那样,而是很沉得住气,脸不卦像,却慢条斯理地说:“你要是不让我走,也行,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韩厂长不无揶揄地说:“条件?是要房,是涨工资,是加奖金?”

于秉章两肘平放在桌上,两手互相攥住,似在显示一种自信力量和刚毅的无畏精神。眼睛盯着韩厂长,心平气和地说:“不,这些都不是我现在所要的,我的条件,是建议你能允许我包下这个厂,也就是我来当这个厂长……”

厂长韩瑞增好像没听见,又好像听见了一声炸雷,猛地从转椅上站起来,连问:“什么,什么?”

于秉章又慢条斯理地重说一遍,竟使厂长韩瑞增傻了一般,一屁股又坐在转椅上,半天没响儿,随后,脸上那一贯笑模丝的模样,像经一场龙卷风扫荡殆尽,代之的是历史性的第一次沉下脸来,爆炸似的嚷道:“狂!狂!狂!”

韩厂长的失态怒吼,未能镇住于秉章,却惊动了整个小楼里办公的人,都跑出来想探视究竟,先一个过来的,自然是挨厂长最近的财务股股长老冯。他安慰韩厂长说:“韩厂长,叫我说您就来个让贤,让他干干!”然后放低声音说“他干好了,是您打的基础,皆有您的功劳苦劳在,干不好还得您接着,证明没您不行,左右您露脸。是不!”

听到厂长室吵吵,陆续进来的人,有的接着冯股长的话茬劝韩厂长压火儿,息怒。更多的人是从不同的角度劝韩厂长。劝韩厂长让于秉章试试,其中的含意不无叫他韩厂长让位,可谁也没有使用令他韩厂长不愿听到的词儿。可不管是甜的,是辣的,还是苦的。韩厂长都感觉是酸的,他认为这是予谋,是背着他韩瑞增事先商量好了的。

于秉章点燃了炮竹捻儿,稳如泰山,站在那里只待听响,不管威力多大,响声多震,决不准备捂耳朵。

这时,生产股工艺员抱着一个银光闪闪的铂铑坩埚,愣愣地走近厂长:“厂长,漏了!”

韩厂长从转椅上站起,把眼光愤愤地挪在铂铑坩埚上:“前天不是刚补过吗?”

“是从刚补过的地方漏的。看来修修补补不行了,

得换新的……”

“有的人就是不负责任!”韩厂长训斥道,仍要坐回他的转椅,但转椅的坐口已转到另一方向……

新落成的办公小楼上,招引着不少人蜂拥而来,有手提饭盒下班刚要走的,有手持渔杆准备去垂钓的,还有在楚河汉界不顾鏖战正酣跑来的……这些人好像各自扮演着一种角色,来参加一场大戏演出的。当然,这仅仅是一场好戏之序,不过,文场已经开锣,进入正戏还会远吗!?


                             一束温馨的晚香玉

交通繁忙的多岔路口上,身着夹克衫的诸葛文斐骑的自行车折了链子。几乎与此同时,一位脸色略显沧桑的年长交警来到跟前:“是车坏了吗?”

诸葛文斐诚惶诚恐,说:“对不起,就走。”说着,搬起自行车赶紧离开,可耳畔又听“慢走!”便忙乞怜似地道歉:“请原谅,我影响了交通……我……怕我要迟到了,我是去考试,今年已是第二次考试,去年因为……”

“看你这头汗,就知道你有急事。”交警说着,一指不远处的胡同口“那里有我的一辆‘飞鸽’,快骑去赶路,晚上在原处把你的车再换走。稳住了!”

诸葛文斐按时进入考场,顺利考试归来,再到那胡同口,自己的车已经修好,遂带着感激归家……

感激之后的一点遗憾,是此后几次再过这多岔路口,却没见到那脸色略显沧桑的年长交警,直到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他买了一束香国里温馨独特的晚香玉,专程来到多岔路口,以圆面谢好人的心愿。那天,要不是好心的交警,自己的人生道路会是另一种选择。不料,被打听的一位年轻交警面露沉情。默默片刻才告诉他,那脸色略显沧桑的年长交警故世了,就在三天前,在走下岗台后,为救一位老人……

诸葛文斐听后,浑身一紧,遂把手捧的新鲜待放的晚香玉,放在岗台上,大脑里仍闪现着那脸色略显沧桑的年长交警……含泪转回身,向前走去,一直向前……


                            在“本事儿”小卖部里(小说)

孙大夫皮肤专科诊所下午五点半应诊,属于业余从医。居家兼诊室的两间新屋是某年人民政府为群众所办十件事实之一的旧房改造成果,只是门脸平平不曾修饰,门口没挂牌子,没展示“红十字”标记,门边左右也没画指路的箭头,但许多人仍然知道这儿是为人解除病痛的善地,更确切知道这儿也是发财致富的聚宝盆。有时孙大夫的至爱亲朋也如此奉承几句羡美之词,孙大夫半是得意半是玩笑,半是谦和半是认同地说“过奖过奖,如今经济大潮不是让人凭‘本事儿’发财吗?这儿权算是个‘本事儿’小卖部而已。”不过,知底者有言:“这里只卖‘本事儿’不卖‘服务’”;服务在这儿只是赚钱的‘本事儿’上的一种漆面。

每天,孙念国大夫从他所供职的医院 一家规模不大,名声不小的医院下了班,便赶回他的“小卖部”。为他的皮肤病患者治病医痛,日复一日,从没有迟到过,更不轻易脱岗。可今天他让他的病人已等了他好一个时辰,才提着一篮鸡蛋回来。

自然,病人不会知道,三天前,孙大夫就听上初中的儿子孙小国透露,有一位个体养鸡户大款,将从今天起在副食品中心商场义卖10万斤鲜蛋,其价比市场价每斤便宜两毛钱,义卖所得悉数作为支教善款归儿子所在中学,帮助修缮教室,购卖试验仪器和增添体育设备。小国说这事时,眉飞色舞,兴奋不已,因为他是学校体育场上的篮球尖子、市市培养市赛的市赛重点。增添体育设施,无异于为他成为未来体育健儿铺排了道路。孙大夫当然也高兴,这件大善事,对儿子好,对老子是不愿放弃购买便宜货的机会。于是他用病人等待的时间为代价,下班后先进了商场,经过一番排队,拥挤,虽然提回的10斤鸡蛋里省下两块钱,但终究在内心里为自己迟到生出几分歉疚。他连连向几位久等心焦的病人道歉说:“对不起,耽误了几位,请原谅!”直说得病人深感不安。

“是 你?”几乎就在孙大夫出自肺腑的致歉的同时,一位跟孙大夫差不多同龄的妇道患者愣住了。

孙大夫瞥了她一眼,客气地说:“稍候,稍候!”上午,他与这位妇道患者已有一面之缘,知道她姓葛,名倩新。葛氏颈部长了一块癣,手指肚大,时痒时好,自觉于身心整体吃喝行动均无大碍,更因繁事拽腿,脱不得身,便一日推一日,已有两年。近日患处一经酷日刺激,其痒难耐,又听人言须防病变,才狠下心搁下一堆永远甭想干完的活儿,起了个大早,足足让那辆旧坤式“飞鸽”在砍砍坷坷的土路上和平平整整的柏油道上碾磨一个钟头又二十分钟,才赶到慕名已久的这家医院,在挂号窗口花了五块钱,换回一张带着0005号的小纸条,凭条进了诊室,可没有三分钟,她便走出了诊室。

不过,这并未使患者扫兴,经诊断非为疑难大症,再说戴金边秀琅镜的孙大夫对病人那种热情、耐心,很是让她敬佩不已。孙大夫一边洗手还一边嘱咐:“洗脸少用碱性大的香皂,少吃辛辣食物……”最后,孙大夫说:“这种癣,不是大病,药下对了,能好一阵子,过一段时间还回复发,彻底治好很困难。”

葛倩新听了,心凉了半截:“我今天来就是想除了根,我那一摊子事,不容许我老跑医院。”

孙大夫说:“恩,患者恨病

都有这样心理,彻底根除很必要,尤其是像你这样的皮肤病,要警惕发生变异 你也不要害怕,我说的是警惕,不是一定要变,不过……”孙大夫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地方,那儿也许给你治得更理想。”说着不容对方考虑是否愿意前往,便唰唰写好地址递到她手里。

葛倩新接过孙大夫给她的希望也接过一腔热心,大有若不去不单自己思想包袱不除,甚至对不起这位热心可敬的大夫。于是,当天下午她顶风上路,行程未半,头上就见了汗珠,背后潮湿,但心绪不减,一心盼着快快找到藏着名医圣手的所在……

不料葛倩新寻寻觅觅,左等,又盼,等来的却仍是上午已见过面、问过病的孙大夫。这很叫她吃惊,叫她起疑。她又想,也许是眼前的孙大夫出于负责,既把自己介绍来了还要亲自跟来嘱托什么。然而,只听旁边的病人在说:“孙大夫可是有本事儿的人哪,人家的药就是灵,虽说贵点,可恨病还心疼多花几个钱吗!”言者似在寻找知音,又似在说服和测试新来的患者的反应。

说话间孙大夫把葛倩新招呼进屋里,重复进行问病、检查一套程序后,给她开了两盒自制现成药膏说:“你用用就知道了。”说着看了看墙上贴的几张用大红纸写的表扬和感谢信说:“这药有奇功神效绝不是虚夸,相信你也不会怀疑,是吧?”

“不,大夫,”患者温而不冷地说:“能允许我问一句,这药,您为什么上午不开给我,非让我又耽误半天工夫?”

孙大夫笑了笑,态度和蔼地解释道:“其实,我不公开地讲出来,您也会理解,这是我出于无奈,凭‘本事儿’……噢,如今农村富裕起来了,可也没都成了‘大款’……”说着大夫上下看了看面前的患者 葛氏上身着已发旧了的米黄色混纺呢上衣,下穿过时的蓝裤,脖子上系一条与全身很不协调的蓝色头巾。这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年月不可不列为艰苦朴素的典型,而在农村致富日盛的今天,不如说是穷相。好在,手指上的一枚金黄重戒还透露出几分改革后农村大变化的现实。

“就说您吧 原谅我的直率,您所以提出这问题,大约不排除你们农村没有公费医疗,不能报销。这您放心,对您这样的患者,我每盒仅收200 块钱,要是城乡‘大款’来这儿,那药价决不是翻几翻……”

葛氏患者似乎被孙大夫的话征服了,但是,孙大夫或许一时尚未能够明晰这样一个标度 个人赚钱与为社会服务宛如一座“合金件”。当着做为社会人凭着自身的辛劳、才智焊接成“本事儿”,争取到生存条件和社会地位时,此中也必然涵括着为社会服务的这一因子,若刻意剔除内中应有的这一要素,只剩在交易中获取金钱,而又无时不在享用着他人所提供的科技成果和社会服务,那就不能称其为合格的“金属件”。所以,她很不情愿地掏出6张百元券:“是600块钱吧?”

“没错,病好了,您会觉得这钱花得值。我以诚相告,这种药

是我根据家传秘方又经多年潜心研究获得的专利产品。不久前港商愿出300万高价买这项专利,我没出手。我图的是细水常流,凭自己的‘本事儿’赚个饿不着也撑不死就行了。”孙大夫稍停又补充说“这也是凭自立,还能恩泽一方,收受听不完的感谢。”

“那……那要是由国家成批的制药,不是会有更多的病人受到实惠……”话没说完,孙大夫儿子孙小国一步闯进屋,突然喊了一声:“葛阿姨,是您!?”

接着,孙大夫听儿子敬慕地说:“爸爸,这位就是义卖10 万斤鸡蛋支援我们学校的葛场长,她上周在我们学校作报告,嘱咐我们好好学‘本事儿’,长大了为国家、为社会出力,为民众服务……”

“啊!……”孙大夫手里紧紧攥着6张百元券,方醒过来似地说“久仰久仰!”……

                                                      《天津工人文学报》载


                                  靓丽的外壳

体育馆的绿荫场上,神脚奇功引爆了看台上激烈掌声。掌声又牵动了场外那些没有入场券的球迷们的一阵纷乱。正路过此地的牛亚贞实非球迷中人,但不得不骗脚下车,急让快躲,穿插而过…… 就在这工夫,牛亚贞见前边一老者推着自行车且倒且退,而后从地上一个土洼处捡起一块手表。手表脱去一层污土,在光天化日之下闪着银光。几乎与此同时,牛亚贞推着自行车,急慌地走向老者,彬彬有礼地微微一探身。神态庄重,语言谦恭地说:“大爷,您受累了———这表是我的,大概表带坏了……”她又捋了一下袖子,露出白嫩的手腕上,本不应该缺少报时兼饰品的尤物,确是光净得一无所有,似足以说明手表应有的归属。老者厚道地不容对方再说什么,便把手表递了过去———。

人称靓姐的牛亚贞接过了手表,以失者熟知自己爱物而不屑细看的动作,快速把手表装入上衣口袋,飞车而去……

飞车上的牛亚贞心跳如鼓,手表的诱惑,利益的驱动,使她平生大智大勇,居然把本不是自己的手表轻而易举地过渡到自己的私囊。虽然,得手的兴奋尚未能够掩饰住骗子般的心虚和盗贼一样的恐慌,但是,似乎也平生一种宽慰感……

牛亚贞原在工厂里是钳工,招人眼的地方是喜穿戴,高跟鞋如走台步,嘎,嘎,嘎,人随声到,不缺美感。衣着超前,周围姐妹们常从她身上认识服装潮流,和探悉未来流行趋势。据说她申请停薪留职,干起了水果个体,主要原因是在职时,每月的薪金不敷她购置这“霜”那“净”一类的面部涂层材料的开销。然而,熟知牛亚贞的人都敢说,牛亚贞决不是贪财爱小之徒。耍秤杆没使过花招坑过人,但哪位买主纵是交易场能人, 取手表的作为,只因几天前,她丢了一块进口“米留斯”牌手表,致经济利益的损失让她痛惜,随身爱物的消失,其影子在头脑里一直不褪,因而产生迷茫充动使然。虽也休想拐她一两抹她一分。而当下却以非高尚的手段猎意外地获取到补偿,但却在内疚中得到了心理上的畸形平衡。

牛亚贞得胜归家,推开家门时,冲进耳鼓的是老公在厨房里哼唧小曲:“天涯呀,海角……”想来老公一定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她劳累地摔在软床上,她合眼平静了片刻,喊道:“掌柜的,来!我有便宜事告诉你。”

老公听到一声高过一声地喊叫他的“爱称”,便一步迈进来,说:“哎,我这儿也有一件喜事,想听吗?”

牛亚贞说:“奔翘果!输了先说。”

“对,奔翘果!”老公符合着。

牛亚贞输了,只好先说,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让她兴奋而又内疚相纠结的手表,亮在丈夫面前,说:“天意,丢一块,捡一块,算是老天对我的安慰!”

老公无动于衷地将表接在手里,掂掂,听听,随后断言说:“假的,仿真儿童玩具,看,空有一个靓丽的外壳!”老公又重复了一句“对,空有一个好看的靓丽外壳!”

牛亚贞听了,泥胎一般愣在那里。

老公接着说:“告诉你,我的喜事是真的———你丢的手表已经由居民委员会启事招领……”

牛亚贞急忙接过爱物“米留斯”手表,欣喜失物复归,让她又蹦又跳两脚离地三尺。之后,抱住老公的脖子不撒把。老公急说:“快别闹,我还有话告诉你。你应该感谢拾表的人,据说是一个卖青玉米的女人,说话有点口吃,腿还有点跛。她是走了好多的路才找到这儿……”

“啊!”靓姐牛亚贞吃惊地五官定格,刹那,眼前一亮。忽然想起,那天在市场里买青玉米,她一再打价。卖青玉米女人口吃,说:“要,要不是给,给孩子凑学费,就这么点自,自自家种的玉米,不卖这么便,便宜,要是再,再打价,还,还不如带回家喂,喂鸡;喂鸡还能下个蛋呢。”这话,可惹翻了靓姐,不依不饶地责问“你这是怎么说话呢?一点教养没有。你……”卖青玉米女人蔼蔼道了歉。牛亚贞最终还是把抱着的玉米,气哼哼摔给卖青玉米的女人眼前,以“罢买”惩教……。想着,便说:“我,我真没想到……我,是应该谢谢她,她在哪?……”

此刻,卖玉米女人在靓姐牛亚贞眼前,幻化出一道穿透灵魂的阳光……


                              买枸杞小记

人们不绝于践行的“市场”这一喧闹、欢跃的领地,就象皮影戏的那块幕布,多有由孔方兄驱动两手而操纵那形形色色的剪纸片,演绎着这样那样的滑稽故事。多天前。我就曾充当纸片,串演了一回“真假卖托”里的男一号。

须知,我嗜书痴读的癖好,不允许我常逛市场,对于市场的风气耳闻颇多,真见甚少。那天是因为见药理上说,枸杞可以明目,才偷闲走进这城乡结合部的露天菜市场。在从东而西的遛达中,老远就听一个大嗓门儿在吆喝:“真正宁夏枸杞,滋阴补血,养肝明目,外带健身益精啊!”于是我趋步上前。只见叫卖者是一位40岁左右的男人,秃顶。他见我走近,便逢迎地说:“先生,用点枸杞吗?刚上的真正宁夏货,25 块一斤,市场上没这价儿,您也不会找到比这更好的东西。”

我一听这乖嘴巧舌,便生反感,大脑立刻闪出列宁那句经典语录:“那叫喊最凶和发誓最厉害的人,正是希望把最坏货物推销出去的人。”一种近乎本能的戒心使我把抓起的几颗枸杞扔回他的布袋里。

这时,走过来一位矮胖大嫂,对卖枸杞的说:“要说你这东西,没挑儿。保健养身品,谁不愿弄点好的,只是你这价钱是不高了点?”声音很大,似乎唯恐我听不见,“要是有商量,这位先生不也是买主吗!”

秃顶卖家急做出反应“那就算24块一斤吧!”

胖嫂说:“22块。”大嫂说着用眼神儿拽住我。

秃顶说:“这位大嫂,您吃面,也得让我们喝碗汤吧,大老远的给您运到家门口,实在没啥利儿赚。”稍停,秃顶做为难样,“看你们二位都是主户,就算23块一斤吧!”

话挤到这份上,大嫂掏钱,我也不忍离去,便随着大嫂买了一斤。

待我得胜回朝似的再遛到市场西端,又见一摊贩卖枸杞的,每斤是20块钱,我细品成色,比刚买的只在上,不在下。想再买点儿,又恐一时用不了搁成陈货,心想,如今国家历经30年改革开放,市场物资丰富,不像先前那晚儿,吃的使的用的在市场上一露头,必遭疯抢式的购买,不管什么东西,不怕搁馊了放烂了……。不买也罢,而又觉遗憾,不禁心里的话窜出口:“真是好货无穷,专等识货人啊!”

一位先我一步在准备买枸杞的半老徐娘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儿很是富有对世俗穿透的聪明。我以为她在等待我进一步品评。于是,我还要知无不言地再说点促成她不要放弃这一买好货的机会时。她却把已掏出的钱重入口袋,转身走了。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她走出老远,还投我一冷眼。这时,就听卖枸杞的埋怨我道:“先生您几句夸我东西的话,却搅了我一笔生意。”我越加不解。他继续说,她以为您是我花钱顾的“卖托”,并指了指市场东边说:“那有一卖枸杞的,跟我比着,卖不过我,顾了一位胖大嫂当托……”

看看,我这“纸片”误入“卖托”陷阱;又被误为“卖托”陷阱。何其滑稽。


                              二把手的哲学

二把手任远仕起床洗漱后,例行的程序,是先下楼围着柳树林,做二十分钟的健身慢跑,再回到楼上倚着沙发,习惯地点燃一支绝对是自掏腰包交易来的中档卷烟,有滋有味地吸着,便等着接他上班的“桑塔纳”嘀……嘀……嘀的鸣叫……

此刻,已知专车因故障住进了维修厂,看来得辛苦两脚步行到厂了。自然,他健康的体魄不怵这二十几分钟的徒步路程。他在乎的是每天这个时间,他从容下楼,悠悠然,欣欣然地钻进车里时,享受不时投来敬羡目光的感觉,于是,他犹豫良久,终于,用素来对夫人的别称喊道:“‘我说’,你嗓子好点了吗?”

夫人常闹咽喉肿痛,他给踅来一个偏方 ——— 咽喉肿痛,口舌发干,用绿茶冲蜂蜜———漱口后,徐徐嚥下;日漱几次不限※。妇人答:“这偏方管事,真要谢谢你了。”

二把手说:“这倒不必,嗓子不疼,代我给厂里挂个电话,就说我头有点不舒服,叫他们借辆车来接我。”接着,又似乎对谁解释“大脑是支配全身的司令部,出了问题可不得了。”

夫人唯命是从,无言地走向电话,但脸露愠色,而二把手能够猜到:她心里准会说:就一天没车都不行?因此,忙起身凑过去:说“如今的事透着怪,不是我有坐车的隐,你若没了车,一些人就咬着耳朵嘀咕你是犯了什么错误……”话未完,就听夫人冷言质问:“你还以为你没有错误吗?”

“听你的话茬……”二把手理直气壮地反诘“我有什么错误,我任远仕走到哪里都敢自夸,政治上,我老任没叛党卖国,经济上,我老任没贪污受贿,生活上,我老任没嫖娼泡妞……”

二把手吝啬地用劲吸了一大口烟,才把烟头扔掉。又听夫人说:“你拿错了量一个共产党员的尺子。我是说,例如……正像你常说的,你甘做二把手,因为大难袭来,前面有一把手作挡风墙,后面有大军跟着,仍不是帅将的威风。这不是不计较职位的高低,是把自己扮成可进可退的角色。”

“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差异在哪儿?”二把手镇定了一下情绪,说:“这一把手和二把手的位置,就如同运动员的领奖台,一人比一人高一个台阶。我要把地比成盒儿,天是盖儿;盖儿压下来,是不是有高一头的顶着,要是真有勇气将盖儿掀翻,不也得高一头的先使劲儿不是……”

宏论引出夫人的反应是:“二把手虽有别于一把手,但同样是对人民负责的岗位,不是可退可守的防空洞。”

“不对!”二把手打断夫人的话“你总不能让一个司机去操心对客户的赔付问题吧?司机只要开好车就叫负责了。比如我的司机总是把车擦得锃亮,这车在人前一跑,对工厂的形象先做了广告。”

夫人接过话说:“车确实纤尘不染,亮如明镜。可底下在议论这明镜照见了什么?”夫人如数家珍似的,严肃地指出:照见冷寂的车间在渴望着复活生气;照见礼堂两侧的立柱被虫蚀得如哭泣似的掉末;照见幼儿园那大象造型的水磨石滑板脱落;……”

任远仕笑笑,略带揶揄地说:“底数摸得比我还清,不愧是坐党委第一把交椅的,”

这时,二把手的司机敲门,报告车来了。二把手随司机下楼,并问车是从哪儿借的。司机说不是借的。二把手问是出租车?司机说考虑到领导头不舒服。大脑是支配全身的司令部,出了问题可不得了。”所以,车是电话叫来的——— 可以公费报销……”

二把手极有风度地说:“那好!那好!报销就不必了。”说着,便像往常一样,悠悠然,欣欣然地下到楼来,且想像会有一双双眼睛如观看一位风流演员精彩演出那样,聚焦在他这位领导者身上。待走出楼门口,猛然一愣,眼前候着他的车顶上,一个鲜明的红十字标志再闪动着红色亮光……

※ 文中涉及的偏方生活上可用。


                               冷下来的午餐

一次并不普通的普通午餐正在准备中……

……这是最后一道菜——— 一条一尺长的浇汁儿红鲤盛在一个景德镇细瓷鱼池里,热气带着鱼香袅袅升腾。行政科长石玉光亲自端了鱼,他两条短腿迈着碎步,正迈上楼梯时,就听后边一阵脚步声逼近,跟着问道:“哪里来的贵客呀,上这么大的菜?”

石科长没好气的呛道:“你是那条街上的警擦,管这么宽?”冷砖头扔出去,又觉着问话的声音好耳熟,就稳稳地把身子转过来。刹时,一下愣住了,问话的原来是局党委尚书记,还有一位是局办公室高主任。

石科长窘迫的地忙弯了两下腰,嘻嘻地道:“啊!是二位领导啊!刚才北京来了俩记者,一顿普通的客饭,二位领导一块吧!”

“不啦,不给你们添麻烦了!”说着向办公室走去。

“哼,不给你们添麻烦了。”石科长转下楼时还在嘟囔着。他对当今世事,有一套自称不变的看法———“说是说,做是做。”他常把一些事作相反的理解,所谓不麻烦你们,就是让你们快点做应该做的,即要麻烦你们了。所以,他只好赶紧去作准备。而大约是刚才一阵子忙和,且又来了一档,便失去了早晨的喜兴。

早晨,石科长得知厂长叫他,他两条短腿迈着急促的碎步,想报警一般来到厂长室。

厂长室里,冯厂长正阅办一份工人联名的告状信,尤其是反映食堂夜班卖的都是中午的剩菜,夜班的面汤用得都是炸过鱼的油,腥得难吃。

石科长把门推开一条缝轻手轻脚的走进去,探着身子说:“是您叫我?厂长。”

厂长指给他坐下,张嘴刚要讲食堂的事,秘书一步闯进来报告:“冯厂长,北京来了两位采访的记者,要求见您。”

冯厂长听了,把眼神转向石科长:“看见了吗?人怕出名马怕壮,一顶先进的花冠带上了,这些记者们闻风而来,而我们各方面工作都应该赶上去,当然包括食堂……”

“懂,懂。”石科长不容厂长说完,毕恭必敬地连吐两个肯定的单字,随着上身向前弯了两下。

冯厂长把一叠状纸推给石科长说:“不食人间烟火的机器,还要充电加油呢,何况工人们都是吃五谷生存的大活人,你不能让他们吃好,能没意见吗!”

“那是,那是。”石科长说“请厂长放心,保证万无一失。”

冯厂长见石玉光如此虚心下保证,要把食堂狠抓一下,记者又在等他,也就没再说什么。哪知石科长对厂长的话却做了相反的理解。厂长强调抓食堂,别工人有意见,他领会厂长指示把记者的午餐打点好,别叫记者有意见,以好笔下留情,多来点“灶王爷上天”——— 好话多说,不好话少说。  于是他马不停蹄,来到食堂,十万火急地把食堂管理员,小灶上的师傅叫到一块,做了郑重布置。他想:对记者招待不周,吃不好,笔下要出别扭,厂长就会不满意,那他就会在厂长眼里减分,那他日夜渴盼升迁的希望,就要吹灯拔蜡,满完……

一桌给记者准备的午餐,上到最后一道回来之后,石科长忙走进灶间,看着腕上的手表,心急火燎地对管理员说:“又来了两张嘴,是局党委尚书记和局办公室高主任。快通知炊事员,还得照原样再准备一桌。”

管理员为难地说:“那——鱼没有了。”

“窗口不要卖了,保客饭。”

“窗口买的是小杂鱼,上不了桌。”

“那不行,一定要一样大的,刚才我端上楼的那条鱼,让局里的头头看了个满眼,得罪了……”

“局党委贯彻党中央颁布的《准则》之后,不是说下厂不吃客饭了吗?”管理员低声说。

“嗐,你太天真了。”石玉光以久经世故的资格告诫说“我说过多少回,‘说是说,做是做。’不信,你给他端上烹虾段,他的筷子决不伸向熬萝卜,别听那‘里格愣,’快准备吧!”

“那…… 现到外边去买是来不及了,我只能到旁边器皿厂借两条来吧!”

“那你快跑一趟,快———不,还是我去吧!”

石科长亲自蹬上那辆带有两个竹筐的自行车飞一般地出了厂。不一会工夫,车尾的竹筐里就载着两条一尺多长的鲜鲤鱼回来了。

管理员忙接过鱼,然而,十分惋惜地说:“白跑了,用不着了,两位记者说什么也不吃,上的一桌子菜还那儿摆着……”

石科长一听,两眼一打愣怔,问:“厂长知道不?问过什么吗?”

管理员告诉石科长,厂长不知道,是工人为记者买的饭。

石科长问:“两位记者吃的什么?”

“捞面,熬小杂鱼。”管理员哭笑不得地回答。

“啧,啧,这叫什么吃法?你们哪,把事办糟了!”

“嗐,都赶巧了,主食窗口只剩捞面,没有卤了,副食窗口只剩熬杂鱼。”管理员说“两位记者倒也不挑剔,好像没什么不满意的表示。只是吃饭时候,好些工人围着记者,这一句那一句的把食堂数落的好一个该死。还问要是写成稿件,能不能登报?”

“你们哪,嗐……”石科长皱了皱眉头,说:“那就请局里那二位吃吧,把凉了的菜回一下锅……”

然而,局里那二位头,却久等不见人来。石科长便亲子去请。他来到办公室门外,隔窗就见局党委尚书记,还有那位局办公室高主任,同管理员成三角形站在那里———

党委尚书记看着高主任,似笑非笑地说:“要不……盛情难却,又赶上了饭口,你看……”他估计将会听到“那就下不为例吧!”

高主任却说:“我看这样———”随着话音,从提包里掏出两个干瘪的牛舌饼,说“我们二一添作五把!”

尚书记仰面大笑,猛地一拳擂在高主任的肩上:“好个自带粮草!”说完,也从提包里拿出四个芝麻烧饼,一包虾油腌地葫芦。……

窗外,站在那里的石玉光科长,看到了眼前的一切,默然了,因为他信奉的哲学,不能使他明白,所以。他又暗自摇摇头,低声嘟囔道:“像瘟疫一样流行着的‘说是说,做是做’两面作风,莫非开始变了?”他转回身,想走开,正碰上冯厂长在找他,便被一把拽走……。

石玉光科长走着,预料着冯厂将会对他说些什么,是埋怨?是批评?还有报纸会不会发表一篇关于食堂没有重点搞好工人三餐伙食的“读者来信”?他也在估摸着有望自己提升的事,到底怎样?他走着,想着,想得很烦,走得很慢,慢的就像败下阵来的斗鸡……


                                 初  

鱼贩冯四,每于日终盘账,便示四岁儿:“胖,来……”儿充当看客,并掷硬币四五枚,胖喜。积日便视币如果核,丢弃四处。

父斥道:“币即命,岂可弃!”

胖收敛,积币日丰。父再掷,再掷……

胖大呼:“命太多了,不要命了,不要命了!”

父骂道:“蠢!命不惧多,越多越好,多则为富。”

胖于日收冯四掷给的硬币四五枚,又暗取三两枚,或五六枚,近而七八枚……久后,再示父观,父欣然道:“有币方为富,币越多越富。”又嘱“我儿须记,须记币既是富!”

又一日,胖用碗盛着硬币,并端一铝盆,迅奔一爆米花者。意欲使一碗硬币,若一碗米转眼变成一盆米花一样多,且破嗓连呼:“我就要有很多父(富)了,谁也没有我的多父(富)哟!”


                                  辨证者教子

小秋立一转身,脚起脚落,一下踩在猫尾巴上。猫“吱———喵”一声尖叫,跑走了。

爸爸闻声从屋里急步出来,责备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小秋立,厉声问道:“瞧瞧,长着大眼往猫上踩,眼睛管干什么的?”

猫,长一身长毛,狮子的体态。是全家的宠物,小秋立尤爱猫,踩了猫,心里很难过,两只大眼睛里泪水汪汪,就差滚出来了,表现出一种很对不起猫的情感。忙对爸爸说:“我没看见。”

爸爸见刚进学龄的小秋立那种难过知悔的表情,顿觉自己这般粗暴地动用批评武器十足欠妥,便一边取下眼睛,哈哈气,擦着,一边话音转为轻缓,说:“当然,你没看见,但是,要是看见了还往猫身上踩,那就属于故意行为了。”

立秋噘着嘴,本来就垂着的头点了点:“我不知道猫到了我脚下,我真是没看见。”

“秋立,你应该明白,你同猫共处于矛盾的统一体中,你是踩猫的,猫是被踩的,而猫是哑巴畜牲,你则是有自知能力的人,你是矛盾的主要方面,所以,你要好好想一想,问一问自己为什么没看见,长着两只眼不就是为着观察、发现客观世界纷纭万状的事物的吗?连一只猫都会看不见?那眼睛不就失去存在的价值了!”

爸爸根本不看秋立。小秋立以为爸爸在讲坛上发表演说,所说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那颗童心便悄悄溜走了。

作为辨证者的爸爸仍在继续说着:“……其实,从主观上说,就是没有充分发挥眼睛的功能作用,从客观上说……总之,以简单没看见为理由原谅自己,就是为自己开脱责任,这怎能说是认错的表现呢!”

小秋立眼里的爸爸,无疑是一座高山。山中蕴蓄着无穷的知识宝藏,尽管源源开采出来,他还无能力去认知,但他知道爸爸是对的。于是,呐呐地说:“我是没看见,我可以两天不吃冰糕,省下钱给猫买吃鱼吃吧!”他站在那里,心想要是脚上能长两只眼,不,同学知道准会说瞎白唬,要是按一个铃,猫一到脚下就报警,那就不会踩着猫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大有在听任爸爸发落的样子。

然而,爸爸自然不认为自己是在小题大做,而是在从深度把问题讲清楚,以达到教子目的。

这时,门外有人在喊秋立去参加爱鸟周活动。所以在得到爸爸应允,如获大赦,撒丫子就往外跑……

猛然,一个定格———他听到了一声猫的惨叫。他转回头,只见那猫,箭一样从爸爸的脚下窜出……。

原是,爸爸要回他的屋里,一转身,脚起脚落,那三接头的牛革底皮鞋正踩在猫尾巴上。可爱又可怜的狮样猫,大概此一脚比秋立踩的那一脚重得多,猫才吱———嗞———喵地一声惨叫,落慌而逃…… 对此,小秋立就听辨证者的爸爸判决一般愤愤地说:“该,该该,谁让你往我脚底下跑!你,你你……”

小秋立不知道是怎回事,只是望着他眼里的高山,知识的高山,发愣,发愣……


                                楼上看伞

北安桥畔,一座西式建筑的二层楼上,行政处处长严培利正站在临街的一独扇玻璃窗前,俯看小街景象。

这独扇玻璃窗,恰似一台超大彩色电视机的荧屏,里边像近旁的海河流水一样,时刻无休止地在演出着生活的长剧。轻易不下楼的严处长,每当感觉大脑疲乏的时候,极喜欢站在“荧屏”前,点燃一支过虑嘴,悠悠然地喷着轻雾充当看客。看那“荧屏”里千变万化;流动的生动景致,以借此小憩。此刻,严处长伸长了脖子,双目紧追着小街上一位踽踽而行的打伞人。其实,不见人只见伞。伞,好像是早先时兴了好一阵的那种紫红色桐油涂层纸质竹架伞。突然,他轻蔑地喝道:“神经病!”

有雷就有闪。副处长孙少明一位装束颇富现代潮流的中年人被惊起:“怎么回事?”

“你看——— 真乃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严处长讥讽地说“大好的晴天,打哪门子伞,真是……”

孙少明从座椅上站起,走近窗前,探了探头———

“荧屏”里,蔚蓝的晴空下,远处,有几丝绵絮般的轻云高挂,毫无雨象,又无酷日辐射。说:”是啊,何至于要打伞?但是……”孙少明沉思了片刻,便成竹在胸地说出自己的见解“嗯,说奇也不奇,我猜测,这打伞的一定是某杂技团演员,在利用回家路上的时间练伞功。可想这是一位在事业追求上肯于吃苦的年轻人……”

严处长老练地摇摇头:“——— 那是不能用一把毫无新潮特色的素面旧伞,须知,作为杂技团道具的伞,必须是从审美意义上高度讲究的伞。因此,你的猜测是不能成立的,我敢肯定,此人神经异常无疑。”

“荧屏”里,小街上那把紫红色伞向前移动得很慢,近乎定格一般,忽而,那伞转动了几圈,似有意为楼上两位处级看客充当舌辩材料。

“你看———”孙副处长说“那伞转动得多么潇洒利索,简直就是技巧的演示,是杂技演员练伞功定而不疑。至于用旧伞,那还用说,在练功过程中是不肯用新伞的,这是从节约上着眼考虑的嘛!”

“……少明同志,我这么告诉你吧,我的阅历是不会让我判断错了的,我的自信也可以保证……”显然,严处长要以其老资格结束争辩。

然而,孙副处长言犹未尽,他想说,记得一位哲人有言“生活是多楞面的,切勿看到一面就匆忙结论。”可话没出口。身后的电话铃响了,便急步过去,抄起电话:“是,对呀,打紫红色伞的……”他愣怔了一下,忙吧电话递给严培利:“处长,是楼下传达室打来的,说是您父亲在楼下等您。”

严培利终于下楼了。再上来时,满脸尴尬相,没有了凭阅历告诫他人的傲势,也失去了争辩的勇气,只难为情地说:“嗐,闹了半天是家父大人代别人去修伞,因为是刚补好,未干,所以……”

“啧啧!”孙副处长砸砸嘴,坦率地说:“看来,只主观在楼上论道不行,不行!”

“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也许是一种尴尬掩饰,也许是一种领悟。


                               寻锅的寓言

孟老太出门遛早儿,随手带一个中号铝锅,打算捎回豆浆吃早点。可跟老姐妹一通拍肩捶背的晨练之后,回到家才发现两手空空,锅忘在花池的水泥台上,再回去取,锅已不知去向。虽说一只旧锅不值几个钱,可人老惜物,一件成年累月使用的物件,就这么一下子没了却也不大甘心。于是,她边自责忘性大,边猜测锅准是那个提破草篮的穷老头子捡走了——他每早都在哪转游,不合群练功,也不见跟谁答腔言事……

如此猜着,走着,孟老太就想起了应该问卜问卜。几天前孟老太从一个汉阳僧人手里请回家的那尊赤金罗汉,她记得当时僧人曾说,世上的罗汉最显灵的数汉阳归元寺。据说解放初,一次闹大水,归元寺的八百罗汉都泡在水里,大水过后,一尊尊罗汉又都立起来归复原位。她请进家的那尊赤金罗汉正是借了汉阳归元寺八百罗汉的灵光再塑金身的一尊。说是家敬罗汉可镇宅避邪,又可求福祈寿,既能逢凶化吉,消灾免难,也能破解迷津,卜问前程……

回到家,孟老太急忙从箱低取出黄绸包请出赤金罗汉——正面是非凶非慈浮雕像,背面是阴阳鱼的八卦图。虔诚备至地放在桌上,取出供香点燃叩奉,同时闭目于前,嘴里意念着:“……若不能送锅回家,也要指个东南西北的寻处……”就在这正当默入佳境时,有人敲门,可孟老太须恪守不能出声的戒训,否则便有失灵验。直到供香燃尽,时辰已到,方睁开眼,见供香虽尚存余火如豆,但燃过的灰烬却一顺儿倒向西南。这不仅使她感到失物复得有望,更使她对赤金罗汉的神灵笃信倍增。于是,即尊此前去问访寻锅,便忙用五指为梳,拢了拢花发去开门,不料,临门脚下触,低头一看,啊?!是自家那中号铝锅!不尽惊喜:“这是谁?莫非……”她庆幸省下闺女为自己60岁生日买寿戒的800块钱,请了罗汉进家镇宅,降祥保平安,总算没有白费。

就在孟老太喜不自禁的当口,居委会主任胳臂上搭着红红绿绿的标语宣传到户来了,说是最近社会上有假僧人以假赤金罗汉骗钱,提醒市民不要上当,发现踪迹及时举报……

孟老太听了,一愣怔,没头没脑地答腔道:“我那罗汉,我那锅……”

主任急接话茬告诉她,刚才前楼靳婶把她遛早儿落下的铝锅给你捎回来了。敲门,没人应声。因为她二闺女闹产后疮——她要给送一个偏方去,说把三个沙仁;焙成黄色研末,用红糖、鲜姜水趁热冲服(只要奶疮没破即可用此方)。她心思孟老太准去找锅了,便没久等。

孟老太听着,尴尬地“啊啊”着。此刻她对赤金罗汉的虔诚似乎在动摇……一抬头,看见墙上刚贴“崇尚科学,破除迷信”的标语,她或许不认识这几个字,可她仍觉着那张张标语似乎在嘲笑她:莫要演绎愚人愚己的故事了。


                                张君轶事

路灯初亮,张君才骑车回家。心急飞车,已进自家胡同口,同行者部下仍在奉承:“听说您幼时患过暴发火眼,落个眼神不济,可您这骑车之快,谁人能比?”

张君嗜捧,遇捧即膨胀如气球,便道:“此无关眼神儿,实系骑技高而生胆使然,就是闭目,也可……”话犹未了,车前闯进一学前童。张君急慌掣动,虽未致童于轮下,但自身却摔倒在地。待起身发威,见童已惧而遁之,遂骂声追去:“真乃畜牲之后,无教也!”

捧起来的气球瘪了,连连叹道:“偶然!偶然!”愤然只得推着车回家。刚到门口,妇人迎出:

“你回来了,正好,刚才一骑车人撞了咱孩子……”一把推出学前童“换骂什么畜牲,我看他才是畜牲……”

学前童怔怔疑疑:“是——他,爸爸,啊!”

转天,同行者部下传出:张君夫妇当夜未眠,且舌战频频升级,皆因“畜牲”一词为祸因,始及古人言“养不教父之过”,究其竟谁之过?云云。继之,生发与畜牲同衾者为何物之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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