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碎归仓》二、车间曲

作者:萧维良         发布时间:2013/5/11 15:49:47         人气:3633次

                      《拾碎归仓》二、车间曲


   革新检阅台前

质量检阅台临时改为技术革新检阅台。

台上的新工具像万宝盒里的珍品在闪耀发光,件件新工具都在骄傲地微笑着。一大早,就引得上班前的人们围个风雨不透。

路老久站在人群的第三层,脑袋伸在人缝中间,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新工具,由一个转向另一个,在他旁边那人用胳臂肘碰了碰他,他没答理,那人连碰了三下。路老久才不耐烦地说:“去去去!”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新工具,直到他听那人说:“去哪里?我是想看看哪是你的新工具。”路老久一听是工会袁主席的声音,才忙扭过头说:“呵,是袁主席。”他的语音里带着几分为难的意思。

“路师傅,哪一个是你的?”袁主席指了指台上的新工具说。

“你你……你,袁主席,你跟我开玩笑啊!难道你不知道我是成型车间的吗?……”路老久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说成型车间就不应该有革新?”袁主席知道厂里掀起了技术革新运动以后,成型车间就出现了这样一种怪思想,而且,到现在出现了成百件革新项目,革新事迹全厂纷飞,却没有一件是出自成型车间的,所以袁主席没甚考虑便脱口问了这么一句。

“袁主席,”路老久郑重其事地说道:“你可是成天在车间里,不是不知道,成型车间就那么两下子,甭嚷嚷的热闹,什么‘处处有革新,人人有创造’。成型车间也革新?莫非拿煤油灯去化玻璃不成。你应该知道,大大小小的厂子,我走了几个,人家都是这样干,我没听说在成型车间‘革’什么‘新’……”

越听越不对题,袁主席反倒笑了,说:“这也就是说在这势如风暴的技术革命运动里,你不想有所作为,有所贡献了?”

这话分量虽然重点儿,可袁主席毕竟当趣话说的。然而,路师傅可急了,他的脸胀红到脖子根儿,仿佛是受了屈辱,半天不言语,只恨自己不该是成型车间的人。他想:要是我在磨口,或灯工,那说不定也能有它几件,可是……,于是,他十分正经地提出:“袁主席,趁早放下成型车间,那里水多没鱼,到头来白费劲。别人说你可以不听,我说的……看!你要相信它——— ”路老久指了指高耸入云的烟囱说:“有它那天,我就在成型车间耍杆子(成型车间工具),你说有多少年了吧!袁主席,在这节骨眼儿上,经验才是宝贝呀!”最后一句话,路师傅的语气是那样的肯定,姿态是那样的神气。

渐渐地革新检阅台前的“观众”少了,陆师傅也该接班去了。袁主席考虑到成型车间能不能革新的问题,不便在这里辩个究竟,况且路师傅只不过是这种思想的代表人物,就带着启示的口气说:“前天冯书记在职工大会上的讲话,不是说‘要革新技术,先得革新思想’只有这样……”

话还未了,路师傅的徒弟小曹由老远向这边跑来,还一边跑,一边喊:“路师傅,路师傅!”到了跟前,喘着大气说“路师傅,这是我跟小杨子连夜搞出来的,不知行不行。”小曹递过图纸说。

袁主席故意插了一句:“你是成型车间的吗?”

小曹却反问:“是成型车间的怎么了?就不能有革新吗?”

袁主席假意一怔:“成型车间还能有革新!?”

小曹似乎急了:“您不能怀疑,不能不信,冯书记有一句话就说‘处处有革新,人人有创造’嘛!我们成型车间是落后点儿,可不能老落后啊!”

袁主席看了看路师傅,无言。

小曹渴望又理直气壮地问:“路师傅,咱不能老落后,您说是不是这样?”

路师傅先是凝神在图纸里,后来听小曹说的话似乎精神一振。显得十分兴奋又十分尴尬,说:“好,好,对,对。准行,准行。”一抬头正和袁主席的目光碰在一起。

袁主席刚要再重复冯书记那两句话,却被路师傅抢先一步说了:“‘要革新技术,先得革新思想’”

小曹莫名其妙,木鸡似的看着路师傅……


                               在渡口


月亮是一盏天灯,把海河照的明亮亮的,初春的和风拂在人的脸上,凉嗖嗖的。渡船老人老郑头把大襟薄棉袄用力围身掖了掖,又紧了腰带,把一个小药瓶揣在怀里,就走上岸来,这已是渡船停泊时分了。

“郑大爷,请把船划过来呀!”对岸传过来一个妇女的声音。

老郑头很熟悉这声音,就用手做成喇叭筒:“是曹厂长吗?渡船停摆了!”

“我们是……”答话的是个小伙子的粗嗓音。他的话刚出口,就打住了,显然是有人给制止的。

老郑头向对岸望了望,借着月光,见对岸影影绰绰有十几个人,于是又跳上了船,在寂静的月光下,长浆拍打着海河水面,老人壮实的身子,一前一后地向前划去……眨眼,船到了对岸:“上船吧。”

一个约有五十多岁的妇女,头一个登上了船,说:“今天又给郑大爷添麻烦了。”

“唉,曹厂长,你这话说得客气了。我知道,你们是过河取‘经’的。”

“郑大爷猜对了。”一个小伙子说。

“你瞧,我多会猜,天都这么晚了,还有这么多人过河,那一定是取‘经’。”

曹厂长抱歉似的说:“今天夜里纤维厂试验成功了‘超声破搅拌器’,我们是向他们学习去。原本想早来,可是同志们的活儿一时都放不下,所以耽搁到现在,又得……”

“又得什么?”还没等曹厂长说完,老郑头就抢过来说“麻烦我是吗?这全是废话,你们能跃进苦战的,我就不能尽这点义务吗!?”

曹厂长是河北岸纤维厂的厂长。南岸也有个纤维厂,两厂很像天平上的两个圆盘,架在子牙河上,在竞赛中,她(他)们互相取经,献宝,闹得就像这河水一样,日夜不停地向前奔流,正因为这样,曹厂长身在船中,两眼却敬佩地凝视着渡船老人那黑红带皱的脸,心里有无限感激的话,她说:“我们两个厂子隔着条河,有了郑大爷我们就像走马路一样方便,实际上,郑大爷已经成了我们两个厂互相传播先进经验的“传送带”了。

“是呀!大炼钢铁那年,就是郑大爷把四吨大同块在黑更半夜运过河的,支援了河南岸的纤维厂。”那个小伙子说。

“嗨,那算什么,比你们曹厂长,我还差的远哪!”

曹厂长接过话来说:“你不是跟我们说过吗,总路线对咱们老人来说,也是一服回春妙药,有了总路线,怎能不年轻呢!咯……咯咯……”

说笑着,船已冲过了滚滚东流的河水,划到了对岸。曹厂长数了数人数,掏出钱来,老郑头急忙摆手推回去:“现在已经过了摆渡时间了,这趟是我尽义务的。

“那怎行?”

“怎么不行,人人大跃进嘛。”

临上岸时,曹厂长不声不响地把钱放在船舱一头,不经意发现了一个小瓶药水,就问:“郑大爷,不舒服了吗?”

“小事,小事,受点凉,咳嗽两声,他们就逼我吃药,其实呀,咱这劳动惯了的身板是铁打的,你不吃药,他几天也就好了;民国二十三年我也是在这儿,发疟疾,七七四十九天,家里连老带少吃棒子面还没折呢,哪来钱吃药,不照样得下船摇橹。今天有吃有喝,冬有棉,夏有单,生活舒心,有点小病不觉怎着。”

正说着,就听老远有人在喊:“郑大爷,请帮忙再把我们摆过去吧,我们是给纤维北厂送‘经’去。”

曹厂长听了一愣,见是两个人抬着个什么东西,就问:“你们是……”

“我们是纤维南厂党委孙书记派来给北厂送‘经’的,这是一台‘超声波搅拌器’。”

“啊!那太好了,”曹厂长忙拉起那两人的手,那些小伙子一对对探照灯似的大眼睛也都转射过来;盯住了那台机器。曹厂长说:“真巧,我们正要向你们学习去哪,这不……”她指了指旁边的人们接着说:“你们刚试验成功,怎能先给我们用?”

“是这样,我们向党委报捷的时候,孙书记一看效果可真了不起,就和我们商量:‘咱们有了这台机器,关键问题解决了,北厂怎办?’有人说马上打电话请他们来参观,当然电话是打了。后来孙书记对我们组长说,北厂即使马上动手搞起来也不如我们熟悉,且缺少材料,不如先让给你们先用,我们再接着苦战一台,这不,就给你们送来了———”这人说着,指了指抬过来的东西,“又搞了一台,比我们那台提前了一个月零五天。”

“唉呀!”另一个人想纠正道:“你怎么把研究的时间都算上了?”

“不算研究的时间,也提前一天半呢!”

“谢谢,谢谢同志们了!”

老郑头一看事情已接洽完毕,便把腰带用力一紧,说:“上船吧,我这先进经验的‘传送带’多幸运啊!”

寂静的月光下,渡船老人壮实的身子,一前一后地摇着长桨,长桨拍打着水面,发出哗哗的声音。船,满载着先进的种子,满载着建设社会主义的红心,向前划着……


                                 “活龙”师傅

长长的隧道窑,像一条巨蟒盘踞在车间的中心。它把装好各型耐火砖的大铁车,从北头吞进去,经过焙烧,又从南头吐了出来。担负装车的各组工人们,就是为着它的吞吐而日日夜夜地忙碌着……

装车组有个工人叫秦和龙,四十一二岁,身个敦实,宽肩,厚胸,胳臂赛木杠。他是甲组组长,因为干起活来猛冲猛打,推起独轮车,装上一百块耐火砖坯子,步走如飞,干活儿总抢困难的干,车上忙在车上,车下忙在车下,伙伴们送给她个美名,叫“活龙”。

这一日,上班不到一只烟的工夫,“活龙”师傅见坯子供给得有点吃紧,他心里完全明白,这是和对过那组不宣而战呢!自打掀起生产高潮以后,上工序的指标节节上升。撞车组是车间最后一道工序,他们也得相应地加快速度。在建设社会主义生产高潮中,每个人都不甘作漂浮在浪潮上的一个木块,只能让浪潮托着往前进;谁都誓作高潮中的一朵浪花,鼓起劲头往上赶!自然装车组的人也都不例外。这时,“活龙”师傅用袖角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悄悄低头看了副组长赵铁生一眼。只见这个年轻人汗水润红的脸上如涂上了光滑滑一层油。此刻他全神贯注,“嗖嗖嗖”地把一块块耐火砖坯子准确地码好。“活龙”师傅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心想,照着样子干下去,只要坯子供上趟,今天装车组再一次领先是有把握了,于是他轻捷地一跃身,从五尺高的铁车上跳将下来,推起独轮车运坯子去了。

“活龙”师傅推回第二趟坯子时,他似乎本能地朝车上望了望。骤然,他那两道浓眉挽成个疙瘩。随即一摁木案子,身子飞上了车,他踅摸了一眼码的质量,说:“铁生,怎码的?标准块超过了高,还码哪!”

赵铁生用嘴指了指对面另一组,悄声说:“他们要装起来了,咱得赶在头里 外边就一个空车了。”

“……”“活龙”师傅心想,这为的是抢空车,便冷起脸来。

“只要咱们抢到外边的空车,优胜组归咱们那就比写上还准了”赵铁生说。

“可是这样不就违反操作规程了吗?”“活龙”师傅本来心里已经着了火,可嘴上并没急。

“操作规程上规定的是保险数,多一两层也不是注定要出事故的。”赵铁生说。

“也不是注定不出事故!”“活龙”师傅说。“要是我们装的车进入窰里,出了坍塌事故,那要耽误多少活儿,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啊!”说着,他就动手往下拆。站在一边的铁生,一则自知理亏,歪理扭不过正理,再则得服从组长。虽然心里不痛快,手下也不得不跟着拆起来。

“活龙”师傅见铁生撅着嘴,耷拉着脸,就说:“快,还能赶上去……”

半晌,赵铁生挤出一句话:“能赶上去,争第一名是不易了!”

“那就争第二名。”

“第二名也未必争得上。”赵铁生赌气地说。

“那就争第三名,第四名。”“活龙”师傅说,“末一名也好嘛!”

一听“活龙”师傅这话,铁生发火道:“你还有点雄心壮志没有?”

“有哇!”“活龙”师傅说“还多得很呢!”

赵铁生再也不言语了,只是拿猛劲地干活撒气,还两眼不时地瞧瞧对过那组。

末了,赵铁生正在封车顶的功夫,对过那组四五个人三下五除二地跳下了铁车。赵铁生知道到底是人家先装完了,便猛地回过头来对“活龙”师傅说“完了吧,完了!”

“活龙”师傅仍手不停,头不抬,说:“怎么,泄气了?过了今儿,还有明儿嘛!”

那边,一组人下了车并没去推外边的空车,而是径直走到南头卸车去了。“活龙”师傅捅了捅铁生,说:“你看,人家把空车让给咱们了。”

铁生是个直爽人,这时他钦佩地说:“师傅,还是人家先进组,风格就是高。”

“活龙”师傅趁机说:“是呀,我们真得好好想人家学习呀。咱们成天在车间里干活儿,都应该铆着劲抢在头里。可不管谁在头里,目的都是为了完成任务,为的是更快的建设我们的国家,这是一盘大算盘,可不能心里老揣着你了我了的小算盘啊!”

铁生说:“对,我们也去卸车。”

“不,即让给了我们空车,咱们就要去装车。”“活龙”师傅说。

“这多不好意思,我因为抢空车,险些违反了操作规程。可人家把空车让给了我们,我们就去装……就是得了第一,也是人家让给我们的呀!”铁生说。

“咳,我们这是干什么?怎么还有不好意思?”“活龙”师傅用手指了指铁生的脑门“你呀,你呀,小算盘还是放不下……”

铁生一时不知所措,说:“这还是小算盘?”

“活龙”师傅没有回答,领着大伙急匆匆地到外边推那两空车去了。


                                    两代人

车间主任老柴,进了车间第一眼就看见“正瓶”的位置上站着自己的女儿柴寿荣。立时,他双眉紧皱,脸上布满阴云。

不过,柴寿荣并没有看见父亲这个脸色,她正背着身,站在机器旁边,聚精会神地检查着一个个通红的口杯:她把工作服袖口紧紧地扎上橡皮筋,动作更显利索、轻快,一对好看的大眼睛,此刻似乎眯缝着,把刚刚传过来的口杯从上到下,转着圈儿地看个够,随即放到传送带上,口杯便以正品的资格悠哉游哉的进了退火炉。

这个岗位,在玻璃厂里叫作“正瓶”,是把握产品质量的第一道关隘,人称是小组长的一只眼睛。作为车间主任的老柴,当然懂得这是个责任非小的岗位,这便是他一见寿荣“正瓶”,就皱眉的原因。他认为寿荣这姑娘天生的拿不得绣花针,不是干细活的材料。比如,分配她抬筐搬耐火砖,别的女同志,十个有九个就是能够坚持下来,也是一下班就倒在床上动不了劲儿,可是寿荣干完了,仍然歌儿不离嘴,蹦跳着去区里参加义务消防训练。对于这点,柴主任倒是喜从心生,遇着有什么重活儿,又缺少男劳动力,或是别的女同志不愿干,或干不了时,就准点到寿荣的名字。而哪回派到她头上,她还总是乐呵呵地抄手就干,还少不了跟小伙子们赛赛。她一边干,一边冲小伙子们说:“让你们知道知道我是谁,别老拿女的当碟小菜儿!”小伙子们见寿荣这样逞强,就几个人一嘀咕,说:“不错,不错,小柴真有点我们男人的气魄!”在这种场合,终因女孤男多,寡不敌众,寿荣只得轻蔑地撇撇嘴,以狠劲地干活作为挑战。

有一次,那是寿荣改进自动扣模那阵,星期日她回家,妈妈一大早去买鱼买菜,寿荣帮妈妈做饭。到了中午吃饭时,妈妈把一青花瓷鱼池的浇汁儿鱼端上桌,可再打开饭锅去盛饭时,全家人都愣住了,锅里只有一盆干米粒。原来寿荣把锅坐在炉子上,又洗好一盆稻米,想是单等锅里的水一开,米盆里添上水放在锅里去蒸。等着的工夫,她忙里偷闲,琢磨她的图纸,竟忘了在米里添水。事后,老柴认为这是为正经事耽误的,一声没埋怨,倒笑么丝的说:“这叫一心无二用嘛!”

刹那间,女儿做的这些事一齐涌在老柴的眼前,他认定,无论如何寿荣是不能干“正瓶”这活儿的。于是,匆匆地找寿荣的小组长魏师傅去了。

魏师傅对分派寿荣干“正瓶”这活儿心里早有了底,料定他会找来,便迎着主任,微笑找点了点头。老柴凭着两人多年在一起的了解,他明白,这是老伙计让他沉住气,只好转身向车间办公室走去。

魏师傅知道,在车间里,老柴对寿荣的要求总是要比别人严格一筹,很多的时候是批评多于表扬。做父亲的认为,对年轻人必须管得严点,严则成材。可是他似乎忽略了把一个年轻人培养成为社会主义的材,这固然需要严格,而更需要在使用中耐心啊!

魏师傅记得,有一次,柴寿荣大倒班,穿了一件绛紫色马甲,跑到车间来看活儿。正巧,赶上大炉换缸,缸位已经扒开了,可是抬缸的人却没准备好。寿荣懂得,这情况不能久等,久等就要损伤熔炉的元气。大炉组长两手是泥,抓瞎得不知向谁吼着大嗓门,柴寿荣见此情况,二话没说,脱了马甲又把手表摘下,往马甲口袋里一塞,又往近旁的工具箱上一扔,便直向抬缸的铁杠窜去。当她跟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把缸抬出车间时,人们都愣住了,随后就是交口称赞。因为抬这个缸,光那个长长的铁杠子就有六十多斤重,再加上二百来斤的耐火土坩埚,那是什么样的重量啊!还要忍着高温的炙烤,就是一个没两下子的男子汉,也不敢轻易上前。可这寿荣姑娘一不气粗,二不心跳,倒像没那回事儿。由工具箱上拿起马甲,见上面落了一层灰土,随手提起领子就噼噼啪啪地往水泥柱子摔打。等穿在身上时,才想想起口袋里的手表,再拿出一看,表蒙子已裂成几瓣,金色的表针也断了。这工夫,大炉组长过来想谢谢勇敢“救场”的姑娘,可见此情景,真不知是安慰好,还是道歉好,半天才说:“要不是我们……”

“得了,得了,都怪我没记性,只是往后你们的准备工作,多留一手就行了。”寿荣说完,走了。

这件寿荣“救场”抬缸,魏师傅认为柴主任这老伙计是有偏见的:在他的印象里只留下粗心摔表,倒霉的毁坏,对于抢时间抬缸的英雄行为,在他头脑压根里就没有腾出位置来。

到了办公室,柴主任张口质问:“老魏,你这当组长的对质量还负责不?”

魏师傅反问道:“你以为,只有当主任的才对质量负责吗?”

“我是说,你把寿荣安插在那,你放心?”

“照你说‘正瓶’应该什么人干?”魏师傅问。

“你是外行,不知道吗?”主任终于动了气。

魏师傅却不着急,笑了笑,提出了新问题:“寿荣和西民闹意见的事,你知道不?”

柴主任一下子愣住了。魏师傅由头原原本本讲起:

一天下班以后,柴寿荣听说百货大楼新到了一批人造毛花格头巾,她便径直赶到那里。当她上到二楼走到瓷器部时,忽然两脚停住了。她看见一老太太买了一打压制玻璃口杯,因为其中两只杯口有点毛病,老太太坚持要换,售货员好言劝说不是大毛病,不碍使用。老太太:“你给我换换吧,谁拿钱不卖可心的东西呀!”寿荣听到这儿,便走上前,挨个拿起杯子看了看,认出这是自己厂的产品,就说:“这杯子我要了。”一边付钱,一边扫式货架,问道“还有这样的吗?给我再挑挑!”

老太太纳闷儿了,说:“姑娘,这可是有毛病的,也不知是哪家工厂生产的,还有脸往这摆……”

寿荣被自己厂出的口杯伤了自尊,脸顿时通红,嘴上结结巴巴:“我就是专门要这样的。”寿荣站在柜台前,百里挑一地又挑了几只,就出了商场,走出了老远才想起买花格头巾的事,想再回去,商场已到打烊时分,索性她直接跑回了工厂,直奔检验科,可这时,早已是屋里黑,门上锁。无奈,她只好窝着一肚子火儿回家,一宿在梦中还在挑玻璃杯哪。转天,寿荣把买来的玻璃往检验科的桌上一放,说:“你们看看,让这玩艺出厂,是对消费者负责吗?”

检验科科长见来者不善,忙搬过来一把椅子,客气地说:“坐下说。”说话的功夫,把桌上的玻璃杯逐个检查了一遍,拿起其中的一个,说“根据质量标准要求,这只得降为二等品,这只嘛,……我们是得好好研究研究.不过,大海里撒网,这算漏网的‘小鱼’儿……”

“不行。”寿荣急了,“我们讲的是满足人民需要,满足,必先得满意,不能让任何漏网的‘小鱼’戳我们的脊梁骨。”寿荣又把见大到老太太买玻璃杯的情景学说了一遍。

检验科长无言答对,他无意中说出了这种型号的杯子是冯西民负责检验的那一炉。检验科长哪知这冯西民是寿荣的对象。他的话还没说完,寿荣就一溜烟儿跑了……

魏师傅知道:一场“二人战争”是不可避免了,好在时间不长,便签定了停战合约,其中重要一条就是,双方各自均须坚守以铁的负责精神,确保经手送出的每件人民需要的,都是合格的“忠诚与良心”……

柴主任那布满阴云的脸上,有了笑容,他感到,听了魏师傅的叙说,还真应该认认真真地了解自己的女儿。

魏师傅又郑重地说:“我就是凭着这件事,安排她去‘正瓶’的……寿荣的这些,你这作父亲的应该比我早知道。”

柴主任说:“我是想,寿荣这闺女天生不是拿绣花针的材料,比如……”

“算了,算了,”魏师傅打断了柴主任的话,“你又要说摔表的事,是不?这事表面看来是有些粗心,而你只看到了她的这一面,忽略另一面,或说对另一面表现视而不见,这就是偏见。结果负面的你不忘,正面的得不到发挥。实际上,是我们没负起责任来。”末了,魏师傅说“老伙计,如果你合上眼睛想一想,你会悟出,我们的革命事业,正是千千万万颗闪光的高度责任心铸成的,倒是我们时常有意无意地把一些‘责任心’轻视了,忽视了,你说是吗?”

柴主任点了点头,可是,他对寿荣“正瓶”似仍心有疑虑。干活的时候,他又来到车间,走到寿荣的身后,半晌,他把寿荣扔掉的一只杯子送到传送带上,肯定地说:“这样的可以入炉。都当废品,那就是浪费,浪费就是犯罪。”

寿荣不语,只快速地伸手把悠悠前进在传送带上的那只杯子重新抢回来,扔掉,说:“底部有白砖一块。”

“不能要了吗?”说着,柴主任又把那杯子放到传送带上,且口气强硬地问道“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啪——— 的一声,寿荣第三次仍掉那杯子,说:“爸爸,我执行的不是谁说了算,是质量标准,您是制定这个标准的人员之一并参与讨论的……”

柴主任无言以对,退下一步,但仍看着寿荣操作。

在柴寿荣的左右,是日吞十几吨熔化炉的炙烤,是日夜不停的吹风机在鸣叫。她,全然不顾,眼,手在凝神的大脑指挥下,注视着,检查着一个个玻璃杯新的诞生……

柴主任看着,看着,两眉之间开始松弛下来,他笑了,笑了。


                            钟声又响了

1958年最后一分钟来到了,北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钟声清脆地响了十二下,它宣告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这样的一个时刻,对我们6亿人民来说,是个伟大的开端。记得去年此刻,我坐在一位退休老工人身旁,他摊开一个日记本对我说:“我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从现在开始,我要把今后一年里发生的如意的事都记下来。”听了老人的话,我没以为然,只嗯了一声。我想好事在我们国家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太多了,记得过来吗?!然而,当地球公转一周后的今天,老人真又重把那日记本拿来给我看。我这才感到自己当初想的是那样的简单。原来,在这记录里蕴含着老人对党对国家的无限希望,对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新事物的欣然热爱。

让我们翻一翻老人的记录吧!

这里,从党的每个决议、每个指标直到工农业战线上发放的每颗卫星,都用那粗壮的字体记录着。你看,上一页刚写完湖北谷城亩产小麦2,357斤,跟着下面就是河南西平丰产试验田的7,320斤的收获。再下面,还有河南邓县的6541斤的空前记录,直至最末一页上,用一种特大字号写着1,073万吨钢的捷报,还有中国人民在短短的几个月中,就有90% 以上的农民组织了人民公社的消息。这些,虽然都曾在或者大部分在报纸头条新闻上见过面,但在这里又见,我却感到格外亲切,因为这里洋溢找老人深厚的感情啊!

是的,一切成绩,一切奇迹,一切记录,在中国历史上,在地球上任何资本主义国家里,也不曾有过,而在6亿中国人民面前,却如星耀眼地出现了,这就难怪杜勒斯之流闻之发抖了。

是的,正向老人写的那样,这些功绩都是在党的领导下取得的,有了党,6亿人民就是一支指到哪里就战在哪里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常胜大军。

是的。毛主席说得好:“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

现在钟声又响了,老人又准备好一个日记本。这是一个比原来那个还大还厚的记本来。我看着,看着,直觉得这日记本忽然幻化成了一座石碑,顶天立地矗立在面前,似乎在等待着老人,等待着我们去刻写今后更多更大的奇迹。

                                       (载1959年1月1日秦皇岛日报)

【《钟》文写于大跃进年代,是当年天津玻璃公司派作者在秦皇岛耀华玻璃厂学习管道技术时,受秦皇岛日报之约,且趁别人去山海关、北戴河游玩宿舍里清静时写的。今眼看来,显有跟风之嫌。而我所以愿将小文留存下来,一是因在年龄上正值脱稚中的笔迹。二是因思想尚属一碗夹生饭,带有一定盲目冲动性。三是因热衷写作初起,文品不免带有描红迹象。成文虽受当时客观形势感染,借用资料是报纸提供的,然支配构思的意识毕竟是自己的。可见主动决定笔动,是趋时跟形势的意愿表现。因此,仅作为一个学步的蹒跚脚印,留下“童时”的记忆。】


                            创造者是谁

一宿的工夫“技术革新检阅台”上出现了一个磨口工具模型,可是它的创造者是谁?不知道。在这个模型上,除了撕下的一张小学生算术本翻过来在背面写着些说明外,其余连个年月日都没有。

负责合理化建议的老陈把这个情况报告了厂长,并且说:“叫我看制造这个工具模型的人准是怕实验不成功丢人,想成功了再露名。”

厂长轻轻地摇了摇头,显然不同意这个看法,可也没说什么。厂长十分明白,几天前,厂里接受了一批订货,都是需要磨口的,生产量大,要求的时间紧迫,本来,按现有技术能力是不敢接受这批订货的,后来,订货单位的同志央求般地说:“请厂长跟工人师傅商量商量看,算是对我们的支援。”

“跟工人师傅商量商量”。这一句普普通通的语言,给了厂长提醒和无限启发,他记起了在一次党委会上冯书记的话:“我们的干部要善于用同群众一起跃进的思想方法,解决前进中的困难。”想到这儿,厂长才勉强答应下来。

当天晚上,厂里召开了职工动员会,虽然极大地点燃了职工完成任务的热情,各车间、部门写了一份份献计献策的请战书,但是在职工中仍存在两种思想,一是替厂长担心,认为任务接受的冒险。再是认为以跃进的劲头,完不成也得完成,不然,那还叫跃进吗!

事情过了三天,没见显著成效。到了第四天,也就是“技术革新检阅台”上出现无名氏的工具模型的那天,厂长听完了老陈的汇报,脸上露出了喜色,他吩咐老陈要十万火急,照模型制造工具,立马实验。

新工具试用顺利,随后成功和使用,生产效率比原手工磨口提高了十七倍,且节省了劳动力,减轻了劳动量,给完成订货任务提供了绝对保证。

为这批订货曾日夜奋战的工人们都为新工具的出世感到高兴,可是它的创造者是谁呢?

负责合理化建议的老陈,为了证实自己的看法,踏踏实实等了三天。仍没有人来“露名”,也没有调查出创造者的蛛丝马迹。第四天,他急了,因为按照公事公办的程序,他要处理那份奖金了。于是他找到了厂长。

厂长说:“还要再仔细地了摸摸,反正是咱厂的工人,旁人是不了解情况的。”他还向老陈说“我们应该知道,我们的工人虽然创造足以获得荣誉的业绩,但他们常常淡对荣誉。”

老陈从厂长那里出来,一直奔车间,他想再到那里寻觅线索,可是仍没有结果,他回到了办公室,手里无目地摆弄那张模型“说明书”。忽然发现“说明书”的背面,模模糊糊有“王小刚”三个字,他自言自语道:“唉,这不是王老忠的小孙子吗!”他又一想,不对,王老中去年就退休了,这可能吗?。厂长要他仔细了解,“仔细”二字令他猛地站了起来……

老陈由“王小刚”三个字引路,来到了王老忠家,老人正伏在桌上练习写字,看老陈来了,就忙摘下老花镜打招呼让座。还没等老陈坐稳,老人就问:“我跟你打听打听,厂理有个磨口工具可能用上?”

老陈听了一怔,脑瓜子忙来了一点转轴:“哪?哪…… 别说了。”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说明书”显出为难的样子,没头没脑地说“可让厂里费老劲了……”

老人先是惊愕,随后低语道:“不能啊!不能?”抱歉地说:“许是,写的不清楚,耗费大伙的工夫了。”

“不,”老陈说,只是厂里大忙忙的,这做工具模型的人为什么跟大伙捉迷藏,弄得都不知道创造者是谁,厂长准备找到这人提出批评。

此刻,老人一听,显出惭愧神态,说:“那你就别再浪费时间了,这人就是我……。

老陈一听,身上像卸下一块大石头。

王老忠甚带悔意地继续说:“现在我就去厂里,去接受批评,再说说我对模型的意图。老陈同志,实不瞒你说,我本想为厂里做点贡献,看你们天天都在跃进,跃进的,可我退休在家享清福……可巧,那天我到厂里想看看我那台机器谁在使着,是不是天天擦——要知道,那台机器是保持了三年‘卫生模范’的机床。临出来时,我见宣传栏里贴着厂长要工人们献计献策的号召,我就来了个‘敢想’,后来,又托人悄没声放置了那模型,哪知倒给你们添了麻烦……”

老陈问:“您敢想敢做的,是模范行为,要是公开让大伙知道,都学习,不是更好吗?”

“看你说哪去了,我不过做了个模型,就算起个头,实打实砍都在后边哪!干嘛先把自己摆在头里。”

听到这儿,负责合理化建议的老陈,猛地站起身,笑嘻嘻拉着还想说下去的老人的手,说:“王老师傅,谢谢了!我可找到了,找到了您……”随后,便把从“技术革新检阅台”上出现了磨口工具模型开始,及其以后的日日夜夜发生的故事,原原本本,上上下下,连同寻觅创造这是谁?都说给了这位身已退,心不休;人在家,志在厂的老工人……


                                  当家人

……你的来信看过了,问我是怎么得了个“当家人”的称号,咳,这是同志们闹的。这个称号光荣是光荣,可说来惭愧。我做得离党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只不过学着夏老万那样,做了一点事情,夏老万,就是那次拆大炉时,我给你介绍的那位老师傅。你一定记得,他个子不高,脸膛消瘦,头上老是戴着褪色的工作帽。他轻易不说话,可话一出口,就有大份量,他脸上很少挂笑,所以有人说他老像在生气的样子。其实,他人很好,待人和气,对工作认真负责。在老厂时,虽说他是个辅助工,可他常有合理化建议,也常帮助别人研究和实现革新技术,可到了得奖时,他却不见了,他从不计较不争要。

对了,夏老万这人,特别珍惜公家财物,连一块用过的整耐火砖都舍不得扔。那次拆大炉你是亲眼看见了,本来拆下来的耐火砖都是要填坑的,可他给拦住了,他非要再挑一番不可,他曾说,一块大枚的耐火砖就是几斤富强面的价,所以,他就像水果店选水果一样,好坏分类。可真是,那次经他挑出来的耐火砖,都派了用场,节省下了不少新耐火砖。

后来,我和夏师傅先后调新厂来了。那时建厂刚刚开始,工地上的活主要是看管材料,所以我有空就钻进芦苇塘里捉螃蟹。其实,我并不喜欢吃蟹肉,只是图个好玩罢了。夏老万调来工地第二天,我捉到一大个螃蟹,高兴得一蹦老高,一进屋就喊:“夏师傅,看这个儿唉——”我双手送给他看,他连头都不抬,只是一个劲地用铁丝帮笤帚,我闹个没趣。可这小东西吐着泡沫,向他横爬过去。突然,他举起笤帚一扑噜,把螃蟹来了个肚朝天。嚯,好大的脾气!不过,我为着尊重他,我没说什么,也没得可说,便灰溜溜地退出来了。

“别走!”身后冷不防来了一大嗓门儿。

叫我别走,就一定有事,我回身站在了他跟前。他说:“听着,逮螃蟹不是咱的正经营生……”

“工厂开始筹建,没活干——这也是过渡时期嘛!”

“这个‘过渡时期’呀,你得找活干;活不会找你的。”他的嗓门儿很高,说着站起来,“走,打苇子去。”

“打苇子去?”我不解的问。

“怎么?你不是说没活干吗?”

“这么一大片苇子,凭咱们四只手去打,有多点力量?等过几天,工人门一到,一齐下手,就不算什么了。”

“我们先把边沿上的打了,等工人一到,也晒干了,生炉子烧个水的,就不用花钱买劈柴了。”

我没话说了,只好跟着他去打苇子。干这活儿,因为得猫腰,不多会儿,我只觉得腿疼腰酸。他呢,虽然也干一阵,就直直腰,却还是不歇手地干,可就是一个劲地叫我歇歇。我心说:你扫螃蟹的劲头没了,我的气可没完,就不理睬他。他好像不在乎,反而话倒多起来,什么在这块地上建厂,砸根基要掺多少白灰啦,要还多少新土才相宜啦。仿佛他是总工程师,想的挺周到很仔细。干到太阳快落时,他发布命令似的说:“不干了。咱们打的这些,够烧几天的了。”我累得已经够呛了,一听这话,撒手就走,可我到了办公室好半天,才见他来,肩上还扛着一大綑苇子。我看到这情景,我还真觉着怪不是滋味儿的。

说真的,我那时对夏师傅这一切,很不理解。再说那天吧,外边刮着五六级大风,又是在郊区,黄土一扬,狼烟四起,对面不见人,可是他忽然说市里有件事要办,走了。不多会儿,又回来了。我忙同情地说:“够呛吧,等好天去不行?”他说:“不行,我是忘了点东西回来拿。”随即在枕头底下,摸出一本毛主席著作单行本,说:“等车的功夫,坐车的功夫,挤时间看看。”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是要查看老厂大车间那个天窗回去的。因为那天窗年久,经烟熏雨打,已经不结实了,临离老厂时他曾对领导反映过,但不知换了没有,他担心要是没换,是经不住这么大的风,不放心。我想老厂里那么多人,难道非他去不可?之后再一想,是的,一个做了国家主人的老工人,他那以国家为重,关心工厂,爱护集体的感情,真正理解了并不那么容易。

此后,他时常把我叫到跟前嘱咐一些话,不过翻来覆去老是那么几句:“我们是工人,是当家的,要建设社会主义,得时时处处记住自己的身份。”夏师傅讲给我们的话虽不多,而句句有他的行动作补充。

如今,我似乎掂量到夏师傅的每句话的分量了,刚刚学着他那样子,做了一点点事,大伙就鼓励我,给了我“当家人”这个光荣称号。应该说,这荣誉是属于夏老万师傅的。

信太长了,就写到这吧,也许你不高兴没提到我自己,这,等以后你来天津时见面再说吧,我实在懒得写在纸上。


                                   花 师

看门的吴老头,是玻璃厂的老手艺人,在黑暗的旧社会,他吹过煤油灯罩,给千家万户点燃光明献过力,解放后,从他手下诞生过无数件各种玻璃花瓶,为人们的幸福生活增添过情趣。据说有一次,参观者正在品赏他做的鱼式玻璃花瓶,那鲜红的金鱼跃出水面的生动神态,竟招引一只大花猫的馋涎……

可“文革”疯起,造反派批判厂里生产玻璃工艺品的罪过,指责吴老头制作鱼式玻璃花瓶是搞资产阶级腐化生活,是修正主义的帮凶。在批判会上,吴老头就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顶撞造反派,说:“制作鱼式玻璃花瓶是美化生活的需要,美,不单属于资产阶级的专利,工人不光爱美,需要美 ,更能创造美”。被批判者,成了批判者,这更招惹了大祸。在干活时,造反派竟从他手里抢走吹活儿的杆子,往熔化好的玻璃料里扔耐火砖渣子。吴老头用身子挡着缸口,先是后背烧着了,随之,引烧到前身,吴老头抱起造反派的一头头滚起来,这头头竟揪住吴老头摔进炉坑。一位吹活儿的老手艺人,腰残了,手指断了三根,从此,不能上缸口。

十月的春风把一个个的喜讯传到吴老头的耳朵里。又听说那进过牛棚的党委书记回厂复职了,他在家呆不住了,便托着残身要到厂里去上班。那天他刚出门口,身子一晃,一双大手扶住了他,他一抬头,见面前站着的,正是他要去找的党委书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跟你回厂去干活,做不了花瓶,当下手。”

几番乞求,几番抚慰,缸口上的活是干不了啦。吴老头答应去去看大门,可他对这个清闲省力的所在,感到万般惭愧,他铁锤般的大手一下擂在残腿上:“唉!……”疼痛,使他有了新醒悟。

冰化雪消,崭新时期的第一个春天到来了,吴老头甩掉大棉袄,在一进场门的空地上,翻土种花,又用红砖围着新土砌上狗牙边沿。一块壮观的花圃在吴老头的辛勤劳动中完成了。

当盛夏时节,花圃里一派姹紫嫣红,那嫩黄的、水红的美人蕉,血红的鸡冠花,雪白的晚香玉,还有散发着幽香的草茉莉,向天高唱的紫色、白色、粉红色的多彩喇叭花……这里虽没有名贵品种,但有的都像它的莳栽者一样普通,受人喜爱。且美化着工厂环境,为工厂平添生机。一阵海河上飘来的清风,拂过花圃,把花香送进车间,送进每一个工人心里……

夕阳时分,日间的酷热渐缓下来,吴老头便拖着一跛一跛的残腿,手持莲蓬嘴喷壶,为繁花碧叶洒水润湿,那珍珠一样的水滴在花间碧叶上浮动,折射太阳的光辉,有的悄悄滚落下来,滋润到泥土里去,就像平凡的老工人吴老头,旨在打扮美化环境的默默劳动,融汇到社会主义四化建设中去一样。

下了班的工人们,都爱在这里呆会儿,凉快凉快,聊上一阵,下下棋。其中,有两位师傅是成型车间做玻璃工艺品高手。吴老头常能从他们嘴里,脸上,观测到生产红箭升腾情况,心里油然产生无限快慰。

这天,常来的两位师傅一坐下来,就摆起龙门阵。吴老头知道他两的习惯,遇到不高兴的事或在生产上遇到不顺,就先闷闷下棋,而后引出一串话来。这话,是交心,是商量,也是寻求解决的高招。这时,吴老头从旁观测,急盼两位师傅快快开口,道出子丑寅卯的是与非。可照往常该开口了,仍听棋子相碰的声响,而后,俩人收棋,一语不发,走了。看着两位师傅的背影,心说:“反常,反常。”

晚上,吴老头一夜没睡好觉,一会梦见大炉坍塌,一会梦见满窰的工艺品出现炸裂事故。第二天,他早早到厂里打听。原来是下棋师傅的一徒弟在技术学习上充“大梨”,翘尾巴,竟让新手管他叫“师傅”。便 认为,这表现的是刚捡到点儿技术渣,就挺胸脯,那到顶不过成为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接班人。所以,打算与其解除师徒关系。可另一位师傅认为,玉不琢不成器嘛,万般不是,是师傅不能只教技术……

一天天过去了,吴老头一直惦记着,他总是找话茬引两位师傅谈及带徒弟的事,他说:“这带徒弟的事,也像摆弄花草,得下功夫,水大水小都不行,肥多肥少也不行,水大了会烂根,肥多了会烧根……”

一位师傅说:“吴老头说的对,带徒弟不能只管教技术,也要管思想,就像吴老头给花浇水。”

“这一点,我服你了,往后我照你的样子……”

听到这里,吴老头说:“你们俩都是缸口上的老将,带好徒弟,让他们比我们强,做出更多更好的工艺产品,美化社会主义新生活。”说着,高兴地转身出去,摆弄他那盆含苞待放的菊花去了。

“你看,吴老头成花师了,对花多耐心,多细致,硬是叫秋菊在伏天里开放了。”

“你也是花师,对徒弟,多耐心,多细致,……”

“我?不配,我不配,真正的花师是我们的党。

是党,培养的不是花草,是创造美的人……”

吴老头听了,手持莲蓬嘴喷壶,庄严,喜悦的一刹定格,俨然是一尊守护美的雕像。


                               林 勇

                             ——支援农业记事

隆冬的斜阳,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射进车间办公室里来,照在正响着铃的电话机上,一个人拿起耳机,听了片刻,冲出门欢腾地叫喊:“林勇,点……”“话”字还没脱口,小伙子林勇便窜了进来,看来他是久在等候呢。在一旁的胖大哥却开着玩笑不叫他上前去接电话。林勇说:“别闹,这是正事,没工夫瞎扯。”

胖大哥嬉闹着,闹得林勇头上直冒汗。他大把一抓,将头上的工作帽往桌上一摔:“你要是再闹,我可急了!”其实他已经急了,急得满脸通红。

胖大哥见此,退到一边,笑着说:“有嘛要紧的事……”下边的话没说下去。

这些话,林勇都没听见。他只顾把耳机紧紧贴在耳朵上,像是怕漏掉一个字,会有多么大的损失似的:“嗯,行,嗯行……”啪地一声,把耳机撂下,可又像忽然想起什么,重又拿起听筒:“谢谢你,小王,谢……”他发现对方早已撂下了,这才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刚才为什么忘了跟她说……说声谢谢也好。

林勇撂下电话,一蹦三跳跑了,嘴里还在喊着:“问题解决了……安师傅,都解决了……”

这时,一直在取闹的胖大哥,从桌上拿起林勇的帽子,追出去:“帽子,帽子……”。

几天前的一个傍晚,路灯亮了,入冬以来降下的第一场大雪,在灯光映照下,闪闪发光。林勇今天下班没坐车,他独自走着,嘴嚼着项书记最近同他的谈话,他回忆着,自从支援农业手推车上用的五万个“条帽”任务下来以后,全厂职工全力以赴,他们小组更是围绕着关键,三一群两一伙地提建议,找措施。想到这里,他反问自己:“可是我干了些什么呢?还牢骚什么要是支援农业,还是去造拖拉机呀……”

忽然,“叮铃铃”一声响从他耳边疾驰而过,是让他躲道。他一抬头,见是一辆平板三轮车,拉着的是三台打眼机,他心里说:不是做梦吧,真是想吃冰,下雹子,有这么巧的事吗?我们要的就是这种打眼机,若是能有这么两台,完成任务就有十分把握了。不,不,这准是我在做梦。其实,巧事不巧,本来生活中的这事那事,就是时时各自独立地发生着,存在着,运动着。而这必然中,遇上偶然的这事那事,形成碰撞,便有了戏剧效果。设若,没有想的痴心,打眼机就是打眼机,若仅是打眼机,没有想的痴心,那不就是什么事也没有吗!于是,他便紧赶几步,想追上三轮车,脚下一滑,弄了个单腿跪,可竟忘了皮肉的疼痛,站起来继续向三轮车追赶:“同志,你这打眼机往哪里拉?”

“往医院里拉。”三轮车工人漫不经心地说。

“同志,医院还用打眼机吗?”

“嘿,嘿,这打眼机坏了,是送进修配厂修理,不就是进医院吗?”

林勇跟着又往修配厂跑,要找厂长。出来的却是一女同志,一见面,让他惊喜若狂,原来是多天前经人介绍而女方尚在考虑中的未来恋人。

林勇十分羞涩地说:“是你……你好!”

“你好,是找我……”

“不,我是有事来求你们厂的。”

“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厂里的事我做主。”女同志说,厂长因公外出,一时回不来。

林勇这才提出了刚才拉进她们厂的三台打眼机,直率地说:“你们赶快修理,请支援我们两台。支援农业一盘棋嘛!”

女同志心说:这人直率得好可爱。便解释说机器不属于她们,是哪哪厂拉来修理的。于是,林勇又去了打眼机的从属工厂,可人家说他们也有同样任务。林勇便叙述了任务如何重,时间紧,最后又搬出“支援农业一盘棋”这只上方宝剑。接待的人笑着称赞他这个小同志这么关心生产,真有把子磨劲,便答应只借给两天。林勇抱着收获,又反回修配厂,跟准恋人交涉了很长时间,最后,女同志说:“这样吧,你留下电话和厂址,待我替你求援,按预定交件时间,提前三天,先交给你使用。事成通知你。”

“好!”林勇飞快写好地址和电话号码,说“谢谢了。我回去等电话。”


午饭后,广播器里放送着农业第一线的消息,车间里,摆得像接受检阅的坦克部队一样的各式车床,都暂停轰鸣,广播的声声音显得格外宏亮。

组长安长林老师傅,第一个回到车间里来。他一边听广播,一边把上班应该准备的工具、活件放置妥当,又帮徒弟林勇做了同样的准备,他每天都这样。他认为林勇干活似猛虎,就是少了点细心。

这工夫,党支部项书记和生产科长前后走了进来,杨科长有些为难地说:“原先计划给我们三万个的任务,后又压给了我们五万个,而且要求月底完成,你想,增加的比下的任务多了……看来,如期完成困难是明摆着的……”

“等一等”项书记的蒲扇似的大手一摆,止住杨科长继续说下去,又招招手,说:“安师傅,来,咱算一笔账——杨科长你把计划再重复一下。”

安师傅听完杨科长重说后,说:“是呀,时间不等人哪,我也正为这想折呢。唉,要是再有两台打眼机,如期完成是有把握的,可哪里去找下蛋的鸡……”

“让我们再好好想一想。如果采取歇人不歇马,或许能赶出多少?”项书记看着杨科长说。

安师傅像走进了考场,态度冷峻,说:“当然,加班没问题,这支援农业的任务,每一个人都没怨言,拼,也要拼个完成。”

“不过,”项书记借题问道:“听说你们组,可还有人不明白这支援农业的意义。”

“对,有这么一回事,林勇这个年轻人就说过,‘要支援农业就去造拖拉机,整天摆弄小小条帽,算什么支援农业。’”

“你是说林勇吗?”项书记说“安师傅,你这道题可只能给二分呀!我问的不是他。”

安师傅用手把洗得发白了的工作帽往后一推,睁大了眼睛……


“来电话了……问题解决了……安师傅,解决了。”林勇高兴地边跑边跳。这工夫,安师傅等几个人正在试用刚刚制造成功的“套扣工具”呢,听见林勇喊叫,安师傅忙问:“什么解决了?”

“安师傅,快接打机去!是呀,你们干嘛光看我。”随后,林勇把和修配厂谈打眼机的经过简说一遍。

“咱们有这个‘套扣工具’,再加上三台打眼机,五万个‘条帽’的任务,到月底完成没问题了。”有人高兴地说。

安师傅的眼睛直望着房顶,掐指核算了半天,说:“走,咱们去接打眼机去!”又指了指旁边的工人说“你去找项书记,再申请两万个任务。”

“不用申请了,‘条帽’任务已由区里分配完了。”项书记突然进来,接着安师傅的话茬说:“不过,一批支援农业的铡草机,区里又分配给我们了。”

“好啊!只要是农业第一线上的活儿,咱们责无旁贷!”这是林勇的大嗓门在喊。

“嘿,要是支援农业呀,还是去造拖拉机,整天捉弄个‘条帽’算什么支援农业。”胖大哥不知什么时候钻出来,手里拿着林勇那西瓜皮式的工作帽“倒后账”来了。

林勇听了胖大哥一说,脸一红,说:“是项书记摆出的事实,改变了我的思想啊!”


                                     冯书记

午夜,我睡得正香,忽然觉得浑身一阵凉嗖嗖的,我睁开朦胧的两眼,只见窗上一亮一亮地闪光,远处有微弱的雷声,这是要下雨了。霍地一下,我坐了起来,因为想起了白天我们试制的新产品还在露天放着,要是一经雨淋,不就报废了吗?所以我快快起来,但又怕有响动,会惊动了在我旁边熟睡的冯书记,就连点灯也没有开,披起上衣,蹑手蹑脚地迈步……忽然,“哗啦”一声。真不作美,怕有响动又偏偏踢上了脸盆。我忙借着闪光,向冯书记的床瞥了一眼。还好,他还没有被惊醒,一点声音没有,我才放心了。

我心说:“睡吧,你太累了!”

冯书记,我深深地知道,在这大跃进的日日夜夜里,他到处奔忙,车间里有他;厨房里有他,……晚上,他就睡在沙发上,日子一长,工人就都知道了。于是,三五人一咬耳朵,就给冯书记腾出一间小屋,让他搬进去住。可是这几个人倒挨了一顿批评,事后,又是各就原位。从那时起,冯书记就把铺盖卷搬进我的宿舍。每天很晚才能回来,早晨又很早出去。

我们的冯书记是那样的辛苦,我怎能轻易地惊动他呢!

窗外 ,雨已经下起来了。

电闪一亮一亮地射进屋来,我信手抄起一件衣服蒙在头上,就冲进雨幕。但,我还没走出十几步远,就见对面来了一个人,两脚一滑一滑地踏着泥泞,浑身淋得通湿,近了,就听着人喊:“小林,快回去睡觉,没你的事了!”

啊,我一听是冯书记,心里一惊,又忙说:“我到车间去把八号产品苫起来……”

“我知道你要去……,我已经苫好了,淋不着啊!”

我听了又内疚又惭愧,又有没能跟冯书记一块去的自责与悔恨。

进了屋,他又嘱咐我:“快睡吧!刚才没敢叫醒你,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正是睡不够的时候。”

我躺在床上,来回翻饼,我想着,想着我们的冯书记,想着我们的党……


                                杨 老

电工组长杨秉忠,今年刚满四十岁,可是厂里很多人都称他“杨老”,而且最近又把他算为厂里有名的四老之一---- 配料房的李师傅五十八岁,工程师室的任技师六十二岁,传达室看门的吴老头六十岁。这三人都是先进生产者,是厂里岁数最大的,杨秉忠呢?正当壮年,怎么也老起来呢?

其实,人们把杨秉忠称为“杨老”,也是有根据的,第一,他满嘴的牙都脱光了,瘪着嘴,因此,人们半开玩笑称他“杨老”。起初,他每听到这样叫他,就打心眼里不舒服:“怎么?我刚开始活的有滋有味,想舒展舒展我的力气,就老了?”为这事,他曾暗暗掉过泪,骂过大街,所以一度,人们不敢再叫他“杨老”,不过,后来才知道,他骂的是旧社会。他说:“我当初就是吃了伙房里的一口剩饭,驻厂里的日本兵,就用老虎钳把我的牙都给摘光了。”他骂着,眼泪流着,仿佛又回到那痛苦的年月,仿佛他的牙床又在剧疼,又在顺着嘴角流着鲜血……

人们称杨秉忠“杨老”的第二个原因,是他碎嘴子,很像个老婆婆。哪个学徒的要是出了废品,谁的机器没搞好清洁卫生,就要没完没了地吃他的碎嘴子。有个徒弟悄声说:“哼,杨老,老管(管人的意思)!”让他知道了,就瘪着嘴说:“我问你,你给谁干活?要不是共产党你的牙也早给摘光了!”

再有,是因为杨秉忠经常和厂里的那“三老”在一起喝茶,下棋。

就是这些,人们叫他“杨老”,起初只是开个玩笑,有时年轻人也是发泄对他唠叨的不满,后来,就变成对他的尊敬了。不过这时“杨老”这个称呼还没有在全厂叫响,真正叫响了,并正式算为全厂“四老”之一,那还是后来的事----

那天,人们正在听党委书记的报告,“杨老”他好像想起什么重大的事似的,坐立不安,一会站起,一会坐下。最后,他没等散会的话音落下就第一个抢着出了会场。

第二天一早,“杨老”就出现在车间里。他蹲在机器一旁,好像在寻找什么。他的后脖领上,挂着个纸条,上面写着“请勿叫醒”,惹得接班的工人们一阵大笑。“杨老”一看,这些人都向他笑呢,就说:“响应党的号召就得拿出点干劲来。”大伙一听又爆起哄堂大笑。“杨老”这回可火了,就瘪着嘴,一本正经地说:“我在跟你们说正经的呢,谁跟你们嘻嘻哈哈的聊闲篇……”还没等他说完,就早把人们笑得前仰后合了。结果还是值班员小周进来给挑破了真相,解了围。

说是昨天“杨老”抢着离开会场,就径直跑到家里,取来因失去信心搁下好几个月的“电力自动塞闸”草图,找到任技师,两人就扎在车间办公室里研究起来,。他觉得只一会的工夫,可电表的时针已指向夜十二点了。“杨老”心想,任技师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别熬坏了身体吧,就说:“老伙计咱该收工了。”

“咱得琢磨出个头绪来。”任技师说。

“不行,不行,”“杨老”一边收拾桌上的图纸,工具,一边说“要是明天叫党委知道了,是我拉扯你干了一宿,我可吃不起批评啊!”

“唉,不是你拉扯我,”任技师摘下眼镜说“是照你说的那样,‘白天用不完的劲,就得晚上用’。”

“杨老”再三动员,最后算是达成协议:两人一起走。可是“杨老”把任技师送走后,又独自返回来,把刚才那一摊又摆了出来。直到三点多钟,“杨老”趴在桌上想就稍稍迷瞪一会……

值班的小周进来,他怕上夜班难的人出来进去闹醒“杨老”,就写了“请勿叫醒”纸条,挂在“杨老”脖领上。纸条就是命令,到办公室来的人,都蹑手蹑脚进进出出,才使“杨老”睡了一觉。小周未料到他的善意而滑稽的“劝阻令”却道演了一场喜剧。

之后,“杨老”在任技师地帮助下,很快把“电力自动塞闸”搞成,一下子把综合车间的关键问题解决了。那天党委书记拉着杨秉忠和任技师的手,笑着说:“任老同志,杨老同志----不,年轻的‘杨老’同志,你们幸苦了!”自打这时起,人们都称杨秉忠为“杨老”了,也算正式把杨秉忠算为厂里的“四老”之一了。


                               围剿记

太阳灯雪亮。可是,董福多因为左眼有毛病,所以,他仍是紧凑着灯光,右手颤颤抖抖地握着毛笔吃力地在一张黄纸上写道:

苦战,加班不给钱,我想不通:干多少活给多少钱才合理,我们干活就是为了钱嘛!

写完了,他署上自己的名字。看了看,觉得不妥,把名字又涂了,沉思了一下,他又写上了名字,结果,又涂了。他犹豫不定,是写名好还是不写名好。这样三涂两改,大字报上却出现了一块黑疙瘩,那形状就像枯河里的一条死鱼。最后,董福多搁下笔,看了看手腕上的三针罗马表,已是午夜一点半了。他回头向床上瞥了一眼,见孩子偎在爱人的怀里,娘俩睡得正甜。董福多这才觉得有点困了。他伸了个懒腰,息了灯,躺在了床上,硬是睡不着,随即又睁开两眼,借着由窗上泄进来的月光,向全屋扫视了一周,觉得一切都很趁心,美中不足的是,他已计划好了的买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再给爱人买一条毛料裤子,可是大伙偏偏不要计件工资和加班费的要求,这下计划就落空了。想到这里,他就决定第二天不再参加苦战了。

不知什么时候,董福多睡着了。一觉醒来,见爱人和孩子们都出门了,他也没顾的洗脸,拿起昨晚写的大字报踉踉跄跄地就往工厂跑。

两小时以后,只见董福多从工厂医务所出来,手里拿着一瓶淡黄色的药水,有气无力地往家走。回到家里,见爱人和孩子还没回来,他就生气地嘟囔:“准是又到街道开会去了。又不给钱,可有什么开头……”

“董叔叔!”一个小孩在喊。

董福多走出来一看,是张聪生的孩子,赶忙走过去问什么事?

“妈妈要生小弟弟,托你到厂里給爸爸捎个信,要他请假快回来。”孩子有礼貌地说完,就慌慌张张地跑了。

这件事真叫董福多作难。因为,虽说他家里工厂只有十几步远,可他装有病,刚从厂里回来,现在又去工厂找张聪生,说不定会被别人看穿,打电话吧,附近也没有,到别处打一次电话至少得半个钟头,很可能误事。别人的事尚可,唯独张聪生的事,求到他,就不能不管。董福多清楚地记得:他两从小在一起捡煤核、拾破烂。七岁上父亲被机器绞死了,母亲急得病卧在床,不久也一命呜乎。他起初在工厂当清洁工,因要工钱,被资本家打伤了眼睛,开除了工厂。生活没有着落。是张聪生救济他,是张聪生每天把自己省下来的饽饽捎给他吃。岁数渐大,靠跟一个远房舅舅在铁路上贩粮食活命……解放后,他董福多才进了工厂,当了工人。可巧遇张聪生,从小患难朋友又重逢在一个厂里,格外亲热。多年来亲如手足。这回,张聪生老婆生产,只是要他捎个信儿的事,他岂能视之不管?董福多前思后想,不由得两脚移动,向工厂走去……

董福多无可奈何,硬着头皮走进车间,就见一群刚下班工人,手里提着饭盒,围着五颜六色的大字报在议论:“这才算真正的……”

“什么,什么?”

董福多见工人们正贴大字报,便往前凑了几步,只见一个小伙拉着长声说:“严重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接着又是七言八语的议论:“苦战,要给钱,还算苦战吗?”

“再说苦战,苦战!给自己干,就是心里甜。”

“你们看,”一老工人指着董福多的大字报,说“这像工人说的话吗?”

“说这话的人,要是认为有道理就露出名来,咱们辩论个明白。”又是那个小伙子气呼呼地说。

董福多越听越觉得不自在。这时,就见车间支部计书记走来,他向大伙说:“同志们,大伙先回去休息,现在还不知道写这张大字报的是谁,如果不是坏人,是咱们的工人弟兄,咱得想法要他自己说出名字来,大伙会把他拉出个人主泥坑!”说完回头看到董福多,问:“你?你说对吗?”

“这……这是我的病假条----”

“那你怎不回去休息……”

“我是通知张聪生赶快回家,他老婆要生孩子。”

“这,我已经知道了,已请街道去人帮忙了。”

“张聪生呢?怎么不回家。”

“他病了,是的,他已经一天一夜没休息了,又听说你病了,又在替你顶班,结果,就晕在了班上,现在已送去医院了。”

董福多听到这里,心里乱七八糟的,不知如何是好。他低着头,呆若木鸡,站在那里唯恐和车间计书的目光碰在一起。

计书记终于温和地拍了拍董福多的肩膀,说:“你病了,回去休息吧!”

董福多有些不知所措,只冒出一句:“我到医院看看张聪生去。”

“那好,应该去看看。”计书记意味深长地说,“他是一位很好的学习榜样。唉,对了,你顺便把他的衣服给带回去。”

董福多带着张聪生的衣服,慌慌张张跑到医院,医生不叫他进病房,因为病人刚吃过药睡着了。他无可奈何,只好在走廊里来回走动。想抽支烟掏出来的是一个空盒。于是,他便想从张聪生的衣服里找烟,结果掏出一个铁质烟盒,打开烟盒仅有两只烟,还有一张小纸条,细看,原是一张病假证明,上面写着:张聪生,门诊4619号。诊断结果:疲劳过度,建议休养一周。医生:刘志良,1958年11月2日。

董福多看张聪生的假条,自言自语:不对呀!明明是昨天的事,为什么张聪生今天才住院?董福多沉思了一会,明白了,这一定是张聪生对车间头们隐瞒了病,他没把病假条给领导看,不然,领导知道他病了一定会不叫他替我顶班。董福多拿着张聪生的病假条,心里想:“张聪生带病替自己的班,自己呢,却没病装病,骗取了病假条,这怎还有脸去看自己的老友?见老友可说什么呢,难道人家黑天白天连轴干,都是为了钱嘛?”

董福多没了勇气再去看张聪生了。他从医院出来往家里走。到家刚进门,就见爱人沉着脸,拉着孩子气呼呼地嘟囔:“就认得钱,属刘海的---- 站在钱上了。也不嫌害臊!”

董福多明明知道爱人是数落自己,却无言对答。半天才忍无可忍地说:“你懂什么,唠叨个没完!”

“谁不懂,谁吃人饭不懂人事?”

“到底是怎回事?”

“你装傻!”爱人点着董福多的鼻子说“我问你,你贴了一张什么大字报?你以为我不知道,刚才我跟街道工人家属去厂里给工人洗工作服,听工人们议论,我的脸都发烧,我认字不多,可我认得你涂得那个黑疙瘩,我要知道你说的那些话,我就不叫你往出贴……”他说得很激动,把孩子都吓住了。

董福多一声不响,只低着头叹气,他接着听爱人说:“厂里那点错待咱了,你把过去都忘干净了,你记得你那眼识怎作的病?”

最后一句话触动了董福多的心,因为他的眼睛作病,是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那是解放前,他在一家工厂当清洁工,别人到了年关节头,都能支几个钱,可他人小,说是他干活顶不上,厂主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一次,董福多母亲旧病复发,又赶上过节,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便闯进柜房,哭着央求掌柜的支给他几个钱,好给母亲买点药吃,掌柜的却连理也不理给钱的茬,只说:“你是个小孩子,能算个人吗?管你一天三顿饱就不错了。”董福多听了,肺都快炸了,说:“我人不高,岁数小,可干活不少,怎么连个作人的资格都没有?”心理想着,顺嘴就骂出来一句“混蛋。”掌柜的一看这小东西要造反,顺手抄起算盘就拽了过去,那算盘上的铜页子正扎在董福多的左眼角,险些成了盲人。

董福多想着忍不住哭了,“是呀!在挨饿的年月里,我们争得是碗饭,为着能活命,如今吃穿不愁,苦战,是为今天自己,更是为明天后代,我却让钱挡住了眼睛,看不到苦战的意义。随后,董福多把爱人递过来的一张红色标语纸铺开,拿着毛笔颤抖抖得地在纸上写下碗大的“悔过”两个字,伴着几滴热泪洒在纸上。写完,对爱人说:“是个人主义害了我……”

此刻,文化宫广播大喇叭在播送一篇报纸上的评论文章,男播音员那粗犷的标准语音在响彻大地:“个人主义是万恶根源,开展共产主义教育运动也是广大群众对个人主义思想的一次围剿……”

是的,一场围剿!

------

 第一课

第五研究室是一个先进室,室主任老马是个先进工作者。听说要调我到这个室里来,我自然十分高兴。

老马原是配料工人,在旧社会的料器厂里,辗转了大半生,饱受过政治压迫,和生活磨难。解放后,用他自己的话说,才算真正做了人。所以,他认为自己是属于国家的。他真心实意地在建设社会主义工作中,想着国家,为着国家。在我没调来之前,就耳闻关于老马的许多故事。

有一次,他和青年小许去上海参观。本来制度规定是可以买卧铺票的,可是他却买了两张硬席票。小许知道后,便露出不快的情绪。老马看出来了,就说:“小许,你不是没去过上海吗,听说时下正是江南菜花开放的好时候,那真是一片金黄啊!让你开开眼,还能老躺着?”这么一说,小许有兴致了。沿途,老马抓紧时间看了几篇毛主席著作和许多技术资料。在上海呆了三天,老马除了随集体参观学习,剩下的时间他几乎跑遍了委托行,旧货摊,寻找他试制机器上的零部件。小许心想:百年不遇来趟上海,怎着也要逛逛吧!可老马却一点去的意思也没有,一直登上返途车,他才在火车上对小许说:“咱们出差在外,领导没在跟前,得自个管自个,可不能满世界游山逛景,更不能误了正经事。”老马就是这么个人。

我还听说,凡是调来第五研究室的人,老马都要亲自给上一课。至于内容,那时因人而宜,遇事而定。我想,老妈将给我上怎样的第一课呢?

调到第五研究室的第一天,我早早的就来上班了见门口卸了一大车取暖用煤,有好几个人在上边选那最亮的大同块。我想,我现在已经是第五室的人了,也应该给五室挑一点便取来筐抢起来。弄到第二筐时,老马来了,把我叫到一边,问道:“你为什么竟选块煤?”我一听,觉着真是问的有点奇怪,块煤好烧,室内暖和。谁不懂。再说“块煤又不多,先下手为强嘛!”他听了皱了皱眉 态度变得严肃起来,随之把我拉进屋里说:“你选煤时,心理想着的是什么?一定想的是我们第五室,于是,就想把最好的都弄到我们室里来,却不能为别的室想一想,这是一种什么思想,你想过了吗?”

我心说:这也不是为我个人哪,也是为着全室嘛!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你一定会说这不是为了自己,是吧?”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观察我的神色,又继续说“这做法和为个人尽管有差别,却表现的是同一思想根子。”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

老马走近我,轻轻拍着我的肩,说:“党和毛主席教育我们要把眼光放宽,心理要盛得下全世界。那意思就是要我们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仅仅为了眼前一个工厂,一个集团自身利益的局部,而是心中要有全国,全世界……”

我听着,听着老马那层层入理的话,认为是批评,更是指教,心悦诚服了。原来这是我调到五室来。老马给我上的第一课,而且是重要的一课。这一课我受益匪浅,也使我进一步认识了老马同志。


                                 放香时节

正是槐花放香时节。

厂里宣传栏旁边的那棵老槐树,虽说已是久经沧桑的老树了,可春天到来的时候,它仍然默默地绽开满树一嘟噜,一嘟噜的洁白朴素的碎花,把饱含清甜的馨香洒在空气里,送到人们的心中……

槐树下,宣传栏前面挤满了人,钳工师傅郭胖子大口咬着慢头走过去。这工夫,不知谁嘻嘻哈哈地念出声来,郭胖子听了,浑身一抖——— 啊,是给行政科老科长辛振宝贴的一张顺口溜。那一句句合辙押韵的词儿,尖酸刻薄,气得他呼呼之喘,手里的馒头也顾不得往嘴里送了。他瞥了一眼顺口溜署名,喝道:“你吴大梁专会糟改人!”就气冲冲地用肩膀左一抗,右一抗地挤上去,心想“管你吴大郎,吴二郎,扯你个蛋的!”大手一抓,刚要往下撕,一只手摁住了他的手腕子。郭胖子扭回头,见是行政干部贾路,他没来得及想是怎回事,就被拉出了人圈。

贾路说:“您不能撕呵……”

“怎不能撕?我不能让这小子糟改老科长!”此刻,郭胖子眼直,眉竖,声高:“老科长就要调公司当经理了,这不成心临了临了,往人家脸上抹黑吗!”

贾路说:“就是嘛,老科长要调走了,今天下午两点就要召开欢送会,能让这么一张顺口溜为他送行吗?可你不能撕,您还记得去年那场风波吧?”

当然谁也不会忘记,那天,郭胖子歇班在家紧针密线缝补他由厂里捡来的破手套,他然为缝缝还能用。忽然,阴云密布,炸雷当空,他才想起房山上还有一条灰缝没抹,他措手不及,抓一条旧棉被要上房。就在这时,急火火一阵敲门声:“郭师傅在家吗?”

“我给你送油毡来了”贾路说着进了院儿。

郭师傅赶紧放下棉被,愣愣地看了老半天,才接过油毡,问道:“你怎知道我正缺这么一块油毡呢?”贾路摇了摇头,说:“我的神通还差点,是咱们辛科长派我送来的。”

郭胖子听了,二话没说,拿起油毡上了房,待他下来时,大雨点子就砸下来。他仍不解地自问:这老科长,他怎么知道我缺这么块油毡呢?

贾路告诉他,油毡是包装压力机上的,上午大扫除时,他差点随脏土填了坑,是老科长气喘吁吁地追来,扒出油毡,左看右看,翻过来调过去就像X光摄影师检查病人的底片,然后卷好,交给了他。他说:“您这儿真难走,怪不得临出来时,老科长一个劲儿地叮嘱:‘郭师傅家门口正在下地沟管子走到那要小心,别连人带车滑下去!’”

郭师傅砸砸嘴,说:“这油毡头小,分量重啊!”

转天,郭师傅一上班就听有人议论,说辛振宝复职后不断搞小圈子拉拉扯扯,用公家的东西施小恩小惠。还绘声绘色说辛振宝同他郭胖子在河北川鲁饭庄杯对杯灌了个醉,后来私自拿公家的油毡,派人去给郭胖子修房……他听了,气的大手一抓劳动布工作服对襟,狠劲一裂,五个纽扣掉了两对半:“他妈的……”

“何必呢!”贾路说“俗话说,唾沫淹不死人。”

“不,我不能让老科长为我背这黑锅。”

“可是能不能撕。”贾路重复着。

眼下,郭师傅指着顺口溜问贾路:“我不撕,你有高招不行?”

贾路凑近郭师傅耳朵咬了一阵:“这是策略,干什么都得讲点策略嘛!”

郭师傅给了贾路一拳:“真有你的。”说完各自匆匆离去。

十几分钟以后,贾路两手提着老大一张黄纸,对准宣传栏里的顺口溜一贴,覆盖得严严实实。一眨眼的工夫,那张顺口溜变成了一张“欢送辛振宝赴任的通知”。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推欸一辆翻斗小铁车朝这边过来。这人中等个儿,圆脸,谢顶,不重的连鬓胡子已好久没有刮过,消瘦的面型上留着自信和乐观。他走近宣传栏,一下子锁住眉,默默地摇摇头,他微颤着手,一条一条地把“通知”撕下来,又露出了顺口溜原貌。随后,他从翻斗车上也拿出一张黄纸,均匀地抹上浆糊,正正地贴在了顺口溜旁边,只见上面写着《我的检讨》。

“老科长,您这是干什么,值得吗?”贾路指着《我的检讨》问。

老科长正眼看着贾路,指了指那翻斗小车:“走,推着车把扔掉的东西弄回来。”贾路顺从地推着车,跟在老科长身后,心想,怪不得刚才我到办公室没见人,只见咬了半截的烤饼放在桌上,他是急着写检讨去了。“检讨,检讨,这不等于把写顺口溜的举上了天。”

老科长这才漫言细语地说:“这张顺口溜写得好,意见提的对,你没看见,铝钉、铜螺丝、石英砖,……那么多值钱的东西,都进了垃圾堆,还不值得检讨吗?”

“那是您让扔的吗?谁扔谁担着。”贾路说。

“唉呀!”老科长着急了,“你这个同志真有点一根筋,要是我扔的,那罪过不就更大了吗!”

“那也要实事求是。”贾路说。

“我是清整办公室主任,对大扫除清理出来的这些叫废物的好东西,没有及时发现,及时处理,这不是我的责任吗?”

贾路不服气地说:“就算是您的责任,也用不着编顺口溜挖苦人哪,小题大作!”

老科长放漫了声调,像是极力点拨他的小心眼儿似地说:“一个当人民勤务员的,怎能抛开批评的目的,去挑剔别人的批评方式或是批评的词句好听不好听呢?”

贾路骤然停住步,低声说:“那个吴大梁是什么英雄好汉,还不是偷厂里的铝板让您给逮住,您这一检讨,他倒身价百倍,您的威信还要不要?这账得算哪!”

老科长笑了,说:“嗯,这张顺口溜要是咱们党委书记或厂长写的,你说我应该检讨吗?”

贾路:“那……”后边没词了,便一铆劲儿,翻斗车加速向前推去,到了倒垃圾的地方,一看干干净净,那些值钱的好东西连个影子都没有了。

老科长望了望天说:“回去,我们落后了!”

老科长,贾路二人回到办公室,就听那里在高声吵架。食堂管理员要炊事班班长把五十斤小米磨面给职工摊煎饼吃,一则腾地方,再则也省得天热长虫子。炊事班长说老科长不让动,两句话不投,翻车了。

老科长听完了各自的理由,对管理员说:“我也正要跟你商量,那五十斤小米,是一等北河米,油大养人。”然后,思索着,像数家珍似的,说:“二顺他老婆下月要生了,退火小牛是去年‘五一’结婚的,大约下月可能临盆,还有武强的老娘胃口一直不好,还有李同春同志胃下垂,上月做的手术。米就分给他们熬粥吃好不好?就做价给他们分了吃吧。”

管理员听了沉思半天,说:“我怎没想到呢?”

老科长笑笑:“你不是没想到这些小米,是没想到这些人,只想跟炊事员发脾气,对吧? 哈哈……”

吵架的双方高高兴兴地走了,老科长把一个记事本交给贾路,说:“这里是托儿所孩子妈妈们提的意见,打勾的是解决完了的,你要多挂心。战争年代的炊事员,背着锅南征北战,现在新的长征开始了,我们要发扬背锅的传统,尽心地为群众服务……”

下午,欢送老科长辛振宝离厂任的会刚要开始,郭胖子放着大嗓门儿冲进来:“我说贾路,你的高招怎么还不拿出来,等雷哪!我去扯那蛋的去了!

跟着,又一个小伙子闯了进来,他 ——— 正是吴大梁。说:“郭师傅,顺口溜我已经撕了。”说着又走到老科长跟前,“老科长我向你检讨来了,我怎么不能向郭师傅那样?郭师傅把扔的那些好东西都捡走了,准备分门别类派用场。可我,我,自打那回你扣了我拿厂里的铝板,我就老憋劲儿找茬别扭你,破坏你的威信,去年还给你造过谣言,我对不起你,刚才看了你的检讨,我说不出来的后悔,真后悔……”

老科长走到吴大梁跟前,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跟郭师傅比,思想上行动上是有段距离,制造谣言是错的。倒是这个顺口溜编的好,好啊!你这顺口溜像不像二踢脚,震了我一下子!”

贾路说:“也震了我一下子!”

“你的顺口溜为咱们厂反浪费揭开了盖儿,是有功的。”老科长说“我建议厂里立即组织一支增产节约反浪费突击队,就推荐你当队长,你干不干?”

一直后悔低着头抠指甲的吴大梁,猛下兴奋起来,几乎嚷道:“我干,我干!”干脆,坚定的两个字随着人冲出去,投入到浓浓的槐花香里……


                             节水情

一根三米多长四寸钢管,两头搁在细高挑的沈琪和体壮如牛的小马肩上,两人小跑似地已经是第六趟把钢管从五金库抬到厂院东边。这点活放在汽车搬运工小马身上,玩儿似的就干了,放在终年坐办公室的动力科副科长沈琪身上,却像是在搬山,她额头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天蓝色的背心湿的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可这小马抬到了地方还不下肩,虽然他个子稍矮,重量都在他这边。他戏谑地挤挤眼,说:“有了原动力,劲头就是足啊,我敢说,人人都像你这会儿的劲头,保证全市用水明天就降下来……”

“我说,你先放下好不好?”沈琪乞求道。

“你必须跟我说实话,大局定了吧?”

“啊啊,定了先放下,一 二,撂。”沈琪擦了擦脸上的汗和铁锈,说:“你好损,让你五十岁也是光棍一条!”

“当然,咱可没你那运气,这次搞节水,你又立了一功,那郑凌云不久就会进你的洞房了,可说是双喜临门哪!”

郑凌云是临厂的一技术员。不知她跟沈琪从什么时候认识的。他们会面,有一个奇特的约会方式:郑凌云把一块带着红色锈斑的湖北石英石放在墙头上(她们厂以石头做原料,可就地取材。)沈琪在自己的厂院里准能看见。于是,两人便能准时在桃园村的树林里会面。这事竟叫小马注意到了,他恶作剧地找来一块石头也放在墙上,结果沈琪下了班穿戴齐整,直奔了桃园村。他一个人孤单单地在树林里转悠了一个多小时,仍不见凌云的影子。他便想到,我们俩人原定非星期六不见,今天不是周末呀!之后,小马问到沈琪那天去了哪,沈琪才知道是上了小马的当。最后还不得不跟小马订了君子协定:此时不得外传。小马应允,闹剧才告终场。

可是真的到了星期六约会那天,沈琪却不见墙上有石头,他来来去去在厂院里转。突然一两轿车停在他跟前,是厂长刚开会回来。他告诉沈琪,目前全市缺水情况严重,市里要求全市人民积极行动起来节约用水,明天一早厂里要召开紧急会议,研究措施,把生产用水降低到最低限度。沈琪听着,眼睛却不住地往墙那边扫瞄。他说:“会是要开,像我们这样的厂,用水量大,是得下狠心上措施,不过……”下面的话是:要节水谈何容易呀!不过话没说出口。

厂长说:“大势所趋,尽力为之吧!”

厂长走了,留下的课题又给沈琪增添了几分忧烦。这功夫小马跑过来,他天生不会给别人分忧,只会取笑:“喂,信号还没打响?”

“……没……”

于是小马自报奋勇前去做了一次侦探。不会儿,报告来了:郑技术员今天没来上班,母亲病了。

沈琪有几分失意,只好飞车离厂。真巧,路上正遇到匆匆回厂的郑凌云。

“凌云,是伯母病了吗?”

“嗯,沈琪,我有件事是急着找你。”

“什么事?快说。”

“现在全市人民都在节约用水,共度水荒,街道也接连开会动员,我妈妈是街道代表,在居民院里搞一水多用,可冯婶洗涮一个饭碗,洗一个西红柿,都要在水龙头下哗哗的冲个没完,我妈妈劝说了几句,你猜冯婶怎说,‘水是水,不是小磨香油,甭那么抠,再说我用水,我花钱,用不着别人多操心。’我妈一生气把老病勾起来了……”

“有些人也真是……”沈琪同情地说。

“我急找你就是为节水的事,老太太们在节水方面能搞一水多用,我们工业用水潜力大,为什么不能?我想,我们厂用水洗石头每班用水几十吨,要是能够把你们厂的废水引到我们厂再用,那不是等于两个厂的用水都降下来了吗!”

沈琪听了,眼前一亮,对呀!说:“凌云,你真聪明……”

第二天一早,沈琪在节水会上提出了她们厂求援废水的事,大家都称赞这项措施好,厂长立即打电话给对方,商定挖沟下管之事。这不,沟还没开始挖,沈琪就拽着小马把钢管备齐了。


                            卡盘飞转(小说)

上午,年轻的技术员金焕文,上班后没停手,一口气把坩埚刮完,就几步窜到自来水龙头前……猛然,一只粗大的手把住水门开关,小金直起身,只见面前站着的是杨洪业师傅,他巍巍的身干,宽宽的双肩,红铜的脸膛,花白的胡茬,深深的额纹,记录着他饱经风雨的老技术工人身世。小金忙招呼:“杨师傅,您不是上中班吗?”

“我想你这工夫就要喝冷水,我是给你送茶来了。”杨师傅笑着,把手里的大搪瓷缸递了过去。

小金把一缸子茶倒进肚,感激地说:“您到的真是时候。”

“不过,”杨师傅眼盯着小金说“什么事都凭脑子想,不去实践,那可是很靠不住的呀!”说着,拉着小金的手腕“走,我们到压光工段去。”

走着,小金想了许多,他想到杨师傅学习毛主席的《实践论》的生动发言,也想到杨师傅对自己言传身教的耐心。他记得有一次———

那是初冬的一天,昨晚下了一场细雨,气温骤然下降。夜里小金一觉醒来,想到车间还没给暖气,许多坩埚还没进干燥室。第二天是厂里的公休日,他早早起来就奔到厂里,可进车间一看,他愣住了,所有的坩埚都已经推进了干燥室。推坩埚的正是共产党员杨洪业老师傅。他清楚,杨师傅的家离厂很远,夜里没汽车,是他一步步走来的。为什么自己没像杨师傅那样立刻赶到厂里呢?他反复寻找答案,这不只是简单来迟,是思想跟不上啊!

老工人杨洪业拉着年轻的技术员金焕文步子迈得很急。小金心里也像迈出的步子一样在急急地翻滚着,翻滚的是自己也应该像杨师傅那样具有的责任心。

事情是这样的:厂里接受了一批新牌号防辐射玻璃,要求熔化玻璃的坩埚耐火性强,必须加强压光这一技术环节,所以小金刮完坩埚也没休息,就帮杨师傅一块压光,可是杨师傅一反常态,总是围着机器转,看看刮刀,摸摸手轮,像是在寻找什么秘密。这天,小金凑过来问:“杨师傅您在琢磨什么?”

“噢,我是想,要是让机器代替人工压,力量大,劲头一致,压得平,提高了压光质量,不是还可以减轻劳动强度吗!?”杨师傅随后把自己琢磨的改进方案告诉了小金。

小金思忖良久,说:“我想,机器的力量大,怕坩埚承受不住,就要造成横裂。”

“我们可以问问实践,实践能使我们想出更好的办法。”

“您是说试试。”小金停了一下说“试也行,咱先跟生产组打个招呼,裂了不能算咱们的。”

“此话怎讲?”杨师傅态度严肃地问。

“杨师傅,”小金认真地说“您想,试好了,好,试不好,连着裂几个,供不上使用,新任务完不成,向‘七一’献礼就要落空,连咱们的‘四好班’也弄飞了,咱人工压多出点汗不算什么,要的是有把握!”

“‘四好班’弄飞了”,“要的是有把握”。……杨师傅心里嚼着小金的这些话。下班后,回家也不坐车——— 这是杨师傅的习惯,遇着什么重要的事,他就一路步行,一路思忖着,把发生的事和毛主席的话对号。他想,为什么小金这么担心“四好班”飞了?杨师傅想到《实践论》里的一段金鋳的大字跃进他的眼帘:“无产阶级和革命人民改造世界的斗争,包括实现下述的任务:改造客观世界,也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 改造自己的认识能力,改造主观世界同客观世界的关系。”顿时,眼前亮堂了。是呀,创造“四好班”就是要为革命更多地做贡献,可是小金为了保住“四好班”竟不积极去实践,而是担心“四好班”飞了,这不等于给自己画个圈,把自己禁锢起来,不敢进取吗!看来,这里不只是实验用机器压光的问题,还有两个世界观的斗争啊!他感到肩上的重量又增加了许多,于是,他没有往家走,却忙转回头,登上公共汽车,又返回到车间,争求得机修部夜班的几位师傅的帮助,在静静的深夜里,开始了试验……

一夜间,杨师傅大搪瓷缸里泡的茶,纹丝没动,他只刮几下停停,找找原因,再开,再停,再琢磨。直到后来在抓手上装了一节弹簧,卡盘转起来才平稳起来。这时,杨师傅握着机修师傅的手,想说点什么感谢的话,才感到嘴里的干渴,才想起他泡的那大缸子茶来……

现在,杨师傅拉着小金来到压光工段。小金看过机器压的坩埚又光又平的效果,脸上写满惭愧,羞哒哒地称赞,说:“这下子完成新任务,向‘七一’献礼没问题了!”

“不,”杨师傅沉重地说:“问题还不小呢!”

小金不解地望着着杨师傅。

杨师傅:“小金你说说,我们党五十年来,领导着革命一步一步走向胜利,全凭什么?”

“全凭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对,我们向‘七一’献礼,庆祝党的生日,最重要的是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说到这儿,杨师傅的语调亢奋起来:“可是我们头脑里有了‘私’字,就会背离毛主席革命路线,尽管我们表现的不是为了个人。”

小金听到这儿,心生内疚,脸露愧色,说:“是呀,我只怕试验不成,把‘四好班’弄飞,想的只是眼前‘我’的局部,忘了实践出真知,实际是不求进取,这就是私心作怪,背离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所以,我们只有更好地读毛主席的书,破‘私’字,立革命大目标为公,才能勇于实践,只有勇于实践,不断总结经验,才能有所前进;也只有在这种实践中,才能改造我们自己的主观世界,自觉地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这就是我们每一个革命人毕生的重要任务啊!”

小金诚服地点点头。

午后,小金来到杨师傅跟前,他要看着师傅使用机器压光。在师徒俩面前,唰唰唰,卡盘平稳地飞转起来,那声音,是勇于实践的脚步声……


【这篇小说,写于1971年6月,是“天津工人报”举办通讯员学习班的作业,虽属于遵命之作,但仍是自己思想意识流露。拙作不仅表现思想跟风,故事情节简单,概念化;人物模糊,符号化,文字也粗糙,实无可取。今留在此,仅是作为作者在文学路上踏步的一个脚印,且不羞于戴着虎帽,穿着虎鞋的稚嫩学步情形。 2010年11月14日作者记。】


                               “管儿张”开涮大圭井

许多人都知道天津卫的玻璃行里有位以高超的拔玻璃管手艺而著称的“管儿张”,而要问这一绰号的来由,得从头说起。

“  管儿张”正名张拯学,又名拯新,河北武清孝礼村人。幼年家境寒苦,六岁随父亲远走上海滩,九岁进上海协昌玻璃厂学徒,十三岁成了拔管手艺人。但他有憾自己肚里没装几个大字,所以,他羡慕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有一天,张拯学在街上看到两个背着书包上学的日本孩子合伙把一个卖报的穷孩子摔倒,一个骑在穷孩子身上,一个一边哈哈笑。张拯学切身体会到到:能背书包上学的孩子都是有钱有势人家的。于是怒火中烧,把两个日本孩子很揍了一顿,又趁另一个惊慌逃跑时使了一个绊子,直把日本孩子摔倒臭水沟里。张拯学得到一时痛快,可也种下了祸根,他先是不得不躲躲藏藏,再也不敢到工厂上班,后来,才在父亲生前一个朋友杜金凯的帮助下逃出上海下了关东,之后,辗转来到天津。

张拯学在天津落脚后,时逢天津沦陷第三年。这时,天津南营门外有一家日本人开办的玻璃厂———复义玻璃厂,厂主名叫大圭井。这个工厂随着日本侵略者入侵我国华北,就成了专为侵略战争服务的军工厂,主要生产医药用针剂安瓶。制做安瓶必得先拔玻璃管,所以,大圭井广招拔管手艺人,只要拔管手艺人能让大圭井看上,他就要用高薪挖走,薪金一般要高出国内厂家三四成。而这时,张拯学拔玻璃管手艺已很有名气。他无论是拔小孔管、三角管、实轴管、彩芯管、套料管,一应玻璃管材都拔得得心应手,要圆有圆,要楞有楞,而且内径外径符合严格要求不用卡尺量,可达到不超过允许的误差。可是张拯学知道甭说拔管的“二把刀”,就是有两下子的也不敢进复义玻璃厂,一则手艺不被大圭井看中,会白受一顿奚落被赶出来,怕再到别家去耍手艺要受讥笑,会被人看不起,落个“这人是让复义赶出来的”,更拿不到大钱。手艺真不错的,又不堪受大圭井的苛刻要求,因为日本人对技术要求高且十分挑剔,有气节的中国人更不肯让自己的手艺为日本侵略军去使唤。而张拯学听说日本大圭井要招拔管的,便打发人去应招。

“张拯学要去复义,投奔大圭井,这没良心的东西!”有的同仁在议论,甚至明着暗里在骂街。

张拯学的同好更是直言相劝:“大圭井可不好伺候啊,别上日本人那找不自在!”

更有人吓唬他:“张师傅,到大圭井那去,可别拿了大钱,丢了小命!”

一时间,张拯学的住处,说客盈门,但是他对来者不管怎样说,说什么,先是报以一笑,末了,他答说:“诸位同仁放心,也相信我还知道张拯学是中国人,可我又是个耍手艺的人,不耍还行……”

张拯学终于进了复义玻璃厂。抄杆子干活的第一天,大圭井亲自守在工房,要亲自看看张拯学的手艺,同时厂里人知道新来了个“胆大的”,也都来看新鲜,炉前炉后,里里外外,站了不少观阵的。

熔化玻璃的大炉,火焰熊熊,发出一种沉闷的嗡嗡声响。大炉共有八个缸位。上炉拔管的有三个人,虽然,谁也没有声明是比赛打擂,可那阵势,那气氛,张拯学心如明镜。

这工夫,人们只见张拯学头上缠了条羊肚毛巾,上身雪白的小褂,下身青布裤扎着裤脚,脚蹬洒鞋,好像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急不躁,不慌不忙,先围着炉子转了半圈,用手遮着前额看了看各缸口,这才抄起杆子。这杆子还带着红锈。按说“欲善其事先利其器。”似乎还没看见过有谁干这样的细活使用这样的杆子。张拯学怒气地抻下头上的羊肚毛巾,把杆子捋了捋,然后,把羊肚毛巾往身外一甩,好似无意,又像怒气使然,那羊肚毛巾恰好落在大圭井脚下,吓得大圭井猛地一退步。与此同时,那两位拔管师傅先下手为强,大呼小叫地催着吹小泡的各占了有利蘸料的缸口,剩下给张拯学的那个缸口正好在大炉边上,往前半步脚下是三尺多深的炉坑。这样,蘸料时就得侧歪着身子,特别在蘸大泡料时,费力气,又不得使劲,还不好往出拿料,更使他窝火的,是别人都有一个下手吹小泡———师傅只擎接过小炮蘸料、拔管。而张拯学则是“自拉自唱”自己吹小泡。他心里明白,这是大圭井策划的,心说:好小子,等着瞧爷爷的!可脸上不露声色。在那两位师傅接过下手的小泡蘸大料时,张拯学这才蘸小泡料。这时,工房里,似乎很静,只听敲打杆头的铁撞铁脆响,干活的几个人围着缸口左躲右闪,蘸料、甩料,然后挪到宽敞地方拔成管材。在完成这一工艺过程中,都没有逃脱大圭井的眼睛,他认为,所有的忙忙乎乎,摆出争雄的架势,想必都是惦记从他这里拿喜人的大工钱,他心里的喜兴显露在脸上……

张拯学干活,正应了那句“艺人心胆大”的俗言,再者明干暗比的紧张气氛中,他那神色在告诉人们,他压根就没以为什么大圭井在旁边,而有所被阵唬。就在他从容不迫干着时,只见那两位师傅得胜般地先后撂下杆子,走向门口过风处凉快去了。其中那位矮个师傅好像一时出于仗义和同情,嘱咐自己的手下给张拯学帮忙吹小泡,可刚抄起杆子就被张拯学拦住了,和气地说:“伙计,歇着去吧,我这儿的活完了。”说完,张拯学,沫沫烤的通红的脸离开了缸口,走出了工房。大圭井见此,紧步走到缸口往里一看,缸里还剩那么多料,这还了得,要在往日,若有那个手艺人如此,必得马上卷铺盖卷走人。眼下,大圭井仅是斜了张拯学两眼,说:“张管头,还剩大大的料,要干完的呀!”

此刻,张拯学故意划着一根火柴,捅到本来就没有灭的烟头上,佯装没听见。大圭井一反常态走到张拯学跟前伸出两个手指,从张拯学嘴上取下烟,平静地扔在地上,说:“张管头,料还没干完,是不许坐下来的!”

张拯学一瞥那两位师傅说:“不是都在坐着吗!”

大圭井说:“他两干够数了。”

张拯学说:“我也干够数了,要是比他们少干了,甘愿在干一缸料。”

大圭井说:“你的话算数?”

张拯学挺起身,用力一拍胸脯:“这里的话是铁鋳的,有一句算一句。”

大圭井也算是料器行的老虫子了,一缸挖到底拔多少管子心里有数。他怎也不相信,缸里剩那么多料,会拔够了数,于是,他先用磅秤了那两位师傅的管子,

最后秤的张拯学的管子,果然,分量比那两师傅还稍多一点,质量又好。大圭井这才怒气大消,翘着大指,冲着人转圈圈嚷:“好,管儿张的好,管儿张的好!”从此,“管儿张”这一绰号就叫开了。

再说大圭井在第二天,专为张拯学摆了一桌酒宴,以作为招贤的盛情,可酒摆上了桌,凉碟上齐了,单等张拯学入席却久等不来,之后,大圭井派去接人的人回来禀报说:“张师傅让回话,说……说……”

大圭井急问:“说什么?”

“说不伺‘猴儿’,只是叫小日本看看中国人的绝活……”

事后,有同行问张拯学:“张师傅,你弄得这是哪一出呀?”

张拯学不无诙谐地笑笑,说:“耍呀,耍手艺,耍手艺,不耍还行!”


                                 藏善老人

几年前,下乡助农时,听老农讲了一个迄今难以忘怀的故事–––

那是一年的麦收时节,骄阳降火,催得麦浪焦黄。又正是晌午时分。一急急赶路的汉子,走得满头大汗,口如灶堂,正想找口水喝,就见一老者挑着两只水筲,颤悠颤悠地移步在前。汉子便急步赶上去,尊一声:“老爷子,想寻口水喝,可行?”老者听了爽而悦地忙放下水筲:“可以,水是井里给的,不花钱,要多少有多少,哪有不行的!”

于是,赶路汉子,急不可待地凑近水筲,蹲下身,贪婪得如走了八百里荒漠见了汪泉一般。此刻,老者却大有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地说:“伙计,看来大晌午的赶路,一定有急事吧?”汉子略微仰了仰头,说他“屋里的”难产,他是去请助产大夫去。答着话,嘴就接近了筲里的水面,已感到了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凉气逼人,顿感袭遍全身。但老者仍不歇气地问:“我说,你是愿意媳妇生个儿子?还是……”就见赶路汉子已把嘴唇浸进清澈的水里,而对问话却不顾一答,那漠视身外一切的举动,分明在说“饶了我吧,先让我喝足了水再说行吗?”几乎与此同时,啪!一把“麦鱼子”(麦壳)拽在水筲里,瞬时异物浮满水面,赶路汉子的嘴立刻离开了水筲,抬头以惊异的眼神在探问意外缘故,并遂即转身蹲向另一只水筲,可未等嘴贴近水面,啪!又是一把“麦鱼子”……。赶路汉子不解地抬了抬头,凄苦的脸上立马显出怨愤,心想你不是让我喝吗,怎么……。老者和颜悦色地说:“吹吹喝,不脏,吹吹喝。” 汉子无可奈何,只得且吹且喝,吹一口,喝一口……。而后,老者都没有来得及收受赶路汉子的那句不情愿的谢谢,便挑起水筲,颤悠颤悠地离去……

我所以对老农的故事难以忘怀,正如讲故事人所言,是因为当时挑水老者担心赶路汉子在酷热的天气下燥渴难耐时,见了凉可浸骨的井水,必定有一通猛灌,而如此暴饮是要伤身的,甚至可丧命。若果真不幸应言,还要耽误请助产大夫,以至连带产妇腹中胎儿的命运。可说事关要紧,而这并非深奥的保健之道,年轻的赶路汉子未必懂得 ;既便懂得,诱惑于盼求面前,常要减弱自控能力。因此,老者试想用唠叨闲话稳住赶路汉子急切猛饮的欲望,无效之后便施用拽“麦鱼子”的下策。应该说这是一颗多么善良的用心哪!竟然不怕招怨,其良好动机不得不以恶作剧行为表现出来。可知,在和谐的大家庭里,人际关系和谐所表现的善人善事,不都以裸露的形式出现。

“所以。”老农重复那年轻汉子颇有感恩的话说:“我称挑水老者是‘藏善老人’。”


                                     白杨树

我厂机修工人李金雨,因为个子老高,伙伴们给他起了个好听的绰号,叫“白杨树”。

有一回,一台拉丝机发生了故障,飞速旋转的轮子停了下来。两个年轻的检修工不愿钻到机器洞里,去闻那带油的潮湿味,各自寻找借口往外推。可巧,李金雨这天公休来到车间,见到这一幕情景,先是皱了皱眉,想责备那两位年轻人一顿,可又一想,拉丝机哑着声蹲在那,我不管,跟他俩费什么话,就把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于是他脱下假日逛衣,俯身下去,终于让机器转起来……

再看李金雨,满脸是油垢,汗水滴答,而他急忙披起衣裳匆匆离去……,事后人们才知道,李金雨赶到电影院,那里散场的人正流水般地出来,相约的女友也竟在影院外等了他一场电影的功夫,等得好不耐烦,可没有离开,之后,终成马路上结伴风景。

还有一次,厂里忙于一项试制任务完成后,单等沈阳的机器一到,马上开始投入生产。突然,接到催货人打来电报,说是预定的机器,可能要尽先拨给太原,正在做一切努力,争取抓到。李金雨闻听忙找到厂长,力劝厂长不必争取,因为,他理解:争取就是争抢,抢到手是自己满足,就是别人的不便,就是抢人家的方便,为自己方便。厂长赞赏他的思想,可愁起了生产的急需。于是,李金雨视厂长的愁为自己的愁,连夜挑灯修复了一台淘汰的旧机器,调换了配件,暂时补充了生产空缺,使生产没有受到影响。

李金雨,这个普普通通的机修工人,在工厂里,多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模范事迹一串串。伙伴叫他“白杨树”,难道是指他的外貌体形吗!不,在他身上体现着古今多少诗人赞颂的白杨树风格。

白杨树,站在路旁,夏遮酷日,为人乘凉;在风雨中,摇动那铃铛般的肥厚叶子,沙沙作响,好像在召唤同伴,一齐在社会主义建设的征途上,奋发图强,力争上游!



  • 文史知识
  • 请您欣赏

中国文化渊源留长,浩如烟海,近几年,我将整理过的一些文史资料性的文章,汇总归类,以方便大家共赏......

去看看>>
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