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潮白河又到五零工地
徐托柱长篇纪实《我的潮白人生》第二部之二
重返潮白河又到五零工地
徐托柱
2020年年初，潮白河迎来了第一场大雪。本来离年还有二十多天，对于我们这些靠卖力气生存的农民工来说，还是盼着老天爷早点晴天，虽然户外的温度零下十几度，也愿意迎着寒风，继续把活儿干到年底。回家时衣兜多揣上几百块钱。
但是，大雪过后，连续刮起几天的大风。天气急骤地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封冻了工地，我和工友们想伸手，也干不了活儿。谁也不情愿就这样离开了工地。
故事还在延续，我和工友们先后回到老家，始终微信联系。2020年春节刚过，我们又将背起行囊，远离亲人和家乡。去年的工友有的去了其他地方，有的等待我们再次相聚潮白河畔。
由于特殊的原因，我被滞留在家。正好外甥的小姑娘串亲，我给她辅导小学作业。时有工友们的消息传来，我们的友情没有隔断，仿佛彼此就在身边。
网络诗人老徐写的社会实践纪实《我的潮白人生——不要问我从哪里来》，陆续在《夕阳晚情》网站发表。工友们争相分享转发，就连平时舍不得花一分钱的老杨，也让儿女买了个智能手机。为啥？就是晚上睡觉之前，能够开心地读一读老徐的文章。这是我人生遇到的一件庆幸的事。我的名字“路明”、还有熟知的工友第一次写进阅读的文字里。我为他如此关注农民工的生活工作，如此关注农民工这伙社会最底层的群体感动。也为他千里迢迢走访我们，体验农民工第一线的生活感到人间的真情犹在。
《我的潮白人生》第一部字字透露着阳光，透露着生活的信心。尽管我们农民工的现实，艰难而复杂，却有这样一位好人，凭他的闪光文字，替农民工发出一个个心底的声音。我想，《我的潮白人生》带给读者，也是一碗美好的食粮，一份助人的温暖，一篇社会正的能量。
感谢老徐。或许一位优秀的作家，就是把别人想说而表达不出来的话，用生动形象的语言描写出来。
当我再次踏上潮白河畔的时候，已经是2020年七月了。我日夜想念的这片土地，又将如何开启我的新的生活？
我联系到了孔经理。半年不见，她稍微瘦了些。她依然那么和蔼，那么真切，她说“路明大哥，上半年年景不好，开工的项目不多，我们签约的工地也少。要是别的地儿，有合适的活儿，自个儿可以找出路。”
我说，我就是奔着你来的，跟着你放心。你不拖欠工钱，有适合我的就行，没有适合的，你也不要顾及情面，我理解。
孔经理比我年龄小十几岁。她从小在潮白河畔长大。过去这里一年四季风多水少，种下的庄稼也收成不好。她初中毕业后，父母年老了，弟弟妹妹还小，她没有走远，在附近的翻砂厂上班，好照顾一家人。后来由于环保原因，工厂搬迁了。她也失业了。她就在附近的村庄住。她平时帮我们这些农民工揽活儿，做一下中介劳务派遣。
她说，挣钱难啊。去年工地的工钱还有尾巴没给我们。我们知道你们不容易。每天你们拿到手里的现钱，都是我们先垫的资。在天子脚下，咱得说事。可一到年底，我找人家对账结算，都跑酥了腿。工地老板推说没钱，躲得远远的。
是啊，我感觉每个人都活得不易。
我被安排去五零工地。
五零工地是我去年工作的地方。经过半年的施工，现在主体工程已经完成。
去年那几个管理人员，胖子，白条，黑子等人，我们都混熟了。有时他们嘴糟，可是心没有那么糟。他们大都是南方人，其实他们也来自农村。他们或是工地项目部有关系，承包一些工程，然后把一些分不出去的活儿——最肮最累的，指派给我们这些五十多岁的农民工做。
在五零工地，我又看到去年的工友河南人老乌。他变成看门的了。他一见我，就飞奔着过来。拉着我的手说，路明，可见到你了，这半年多来，看着出出进进的工友，我总想从人群中找到你。咱们老哥，可算见面了，你说多欢喜。
我说，谢谢。大哥，你高升了，当门卫不错。
老乌说，虽不进场干原来那样的活儿了，可事也不少，给人家保管工具，检查进出人员，还负责消防卫生等，每天被指使得团团转。
我说，忙吧，在那忙都一样受罪。咱出来混饭吃，多做些活儿，头就少挑点毛病。
老乌说，对对对。你要找工具，喝水，我都给你伺候着。
这是我上班第一天。我们几人早早地站在工地的入口。六点半了，这时从大门里走出的管路员，不是原来熟悉的胖子，而是带着红帽的瘦子。他年龄三十多岁，两只大铃铛的眼放着光。
他让我们登记下名字。然后给我们讲了一下安全常识。
他手指向我：“哪一个撒懒蹭滑儿就滚蛋！你是新来的吧？给你一天的考验。”
随后他的手在我眼前一划，招呼和我一起来的几位农民工。
他说“钱眼，带他去地下室，上午把七号八号九号楼地下的垃圾清理完。”
瘦子说的那个“钱眼”，就是我后来认识的湖北人老金。我们这些人，都可以是他父亲的年纪。这个瘦子没大没小的。
我知道，原来时间长了，每个人几乎都有个绰号，正如我一见面从门缝里走出的瘦子，人们背地里叫他“猴精”。
我在这里也认识了工友四川人老安，山东人老张。我们的年龄都是五十多岁，从他们的眼神可以洞察，每个人再现的家乡风水，每个人独有的个性特征。
每个进场打工的人，都有压在心灵的一棵稻草。每个人有着不同的缘由，谁不是流下一身臭汗，想着去换来生活更好一点的微薄渴盼。如果是一个丰衣足食的人，如果是一个闲情雅致的人，谁肯低头矮身，面临管理人员“猴精”顿顿的狂轰乱炸？
想想压在我头顶的房贷，压在远方鹤子心头的忧愁，为了生活，忍着吧。
其实，像瘦子或胖子这些管理人员，不见得他们生活的经好念，比我们幸福多少？他们不也是背井离乡地奔波吗？
想到这一点，我们这些农民工，没有技术，没有特长！有活干能挣钱就行。那些嘲弄和蔑视，那些脏活累活，怎么当回事？
那个瘦子的“滚蛋”，虽然粗俗，在现实这个场合，也许是对我们的最恰当的要求。
当我随着老金等几位工友走进了门，第一眼发现，去年曾出入过无数次的那条泥泞的路，已被回填变得平整。整个园区的地面，拉满了绿色的防尘网。我在匆忙的脚步中，忽闪着过去那曾经的劳作场面，那朝夕相处的工友老舟、老杨等人的影子，也许成为这层黄土被埋下的记忆了。
我们来到地下室。地下室黑咕隆咚，弥漫着腥臊潮湿粉尘的味道。稀不冷丁地闪烁着几盏灯，密密麻麻的地桩被照得拉长了影子。在这里穿梭，一不小心，踩下去就是满脚的泥水。过了一会儿，视力才慢慢适应。
地下室共两层，每号楼的负一负二的消防通道，堆满了建筑垃圾。
我们的任务就是整个上午要把这些的垃圾清完。
湖北人老金开三蹦子。我和四川老安、山东人老张装车。
这是我第一天上班，也愿意踏踏实实干，给大家留下好的印象，赢得大家的信赖。于是当老金开过车来，我一锹一锹不停地装了起来。
滴零当啷，滴零当啷，那些垃圾混凝土砸的车帮当当响。这时，老金说“老鹿，你吃炮药了，你看看扬起多少灰？”
我停下来。我看到，其他人已躲闪开。
我说，这三座楼的垃圾，要不快点，一上午清理不完啊。
老金说，你拿着他的话当圣旨了，让他干干来？
老安说，他说上午完就完，咱哼着哈着就得了，干不完，他能把你怎样?
老张说，就这样干吧，干到那说那，反正咱不闲着。
老金说，我去找桶水来，先浇一下，就不爆腾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们的节奏几乎慢下来。
老金出去了很长时间，才拎着水桶回来。那时我已经大汗淋漓。
我接过老金的水桶，抛出扇形的水花，浇在成堆的垃圾上面。
我渴了。
我拿出带来的水杯，喝了口水。其他人也停下来，分头找自己包里的水杯。
我接着干了起来。这时四川人老安，干咳了一声，他把目光扫在湖北人老金身上。
老金蹲下身，正一下一下拧他的水壶盖。老安和老张长仿佛早喝完了。他们拿着铁锹，慢慢划拉着。
我仿佛发现了什么？他们的节奏那么的默契，动作那么的合拍。而自己挥动的铁锹，叽愣咣当似乎出辙，象乱飞的音符，打乱工作和谐的状态。
老安老张暗地里都标着老金，老金一锹，他俩也就一锹。老金划拉一下，他俩也随着划拉。我却埋着头一锹接着一锹往车里涌。
老金说，“老鹿，看你这个邪劲，第一次来做工吧？”
我说，去年来过了。
老金说，老鹿也算老人了啊，你每天吃补品啊？三下五除二，完了活，你还挣什么钱呢？咱们老板拉的是人头费，你懂吗？
我说，咱干的是良心，那个瘦子要我们今天上午干完，干不好对人家也没法交代？
老金说，猴精的话，你也当真？全就当个屁。干不完他能怎的？他说那么说，干不完他把你开除吗？
老金说，今年特殊，我原来在大红门搞批发服装呢。要不赶出城，我这把年纪才不会来做这个活儿。你看我这大肚子，那些年我想把它消下去，都来不及。这不机会来了，干了两个来月，免费瘦身，已经抽了十多斤了。要进健身房，不得花上几千块吗？你看看，每天还给钱，不都是赚吗？
怪不得叫他钱眼，他几乎钻进钱眼里去了。
老安有点不屑。老张嘻笑不语。
他们似乎拴在了一条绳上。
我看到老金，洒泡尿也得磨蹭一会儿。
我无言了。我想我们来干活，就得干好。不能因为一个人干不好，就影响了人家对咱农民工的评价。我还指望长期干下去呢。
我着急的心冷静下来。
这时，一道刺眼的光亮，从远处射来。
老金说，猴精来了。
老金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蹭蹭一锹连上一锹，那个大肚子的赘肉，也忽闪忽闪地转动起来。
叽愣当啷叽愣当啷，一会儿就装满了车。
瘦子把电车停下，灯依然照着我们。他坐着电车看着我们不吱声。
老金把车开走了。
老安掏出烟，给瘦子递了过去。瘦子接过来，问装了几车？
老安说，太难清了。这不刚装了一车。
瘦子说，我看着表，从现在计时，我看你们多长时间一车？
他眯着眼抽烟，正眼不瞭我们。
老金开车回来后，这时八点正。装车卸车，几乎半个小时一个来回。到11点下班，我们总装了六车，只清理了七号楼负一层一半垃圾。
别说三座楼的地下室半天清完，一天清完负一层就不错了。也许老金说得对，别把瘦子的话当圣旨，他们领略的多了。
抛开这么脏的活儿不说，给的钱再多一点，也不见得找上人来？他们都这样说。
我想不看别人怎样，首先要管好自己。
谷有良稗，心有高低。人有庸俗，也有高尚！
想到瘦子说给自己一天的考验，我就要舍尽全力闯过去。
面对现实，我要给自己一个漂亮回答。干吧，为了挣钱糊口，真诚善良，是我人生的单项选择。
